162.弹劾
太初十年,除了立皇太女之外,还有一件大事。
那一日,是太初十年的初春,寒意未消。
农子石下朝归来。
连日的政务磋商,加之与沈清砚一系在诸多新政上的暗中角力,让他这位年近五旬的次辅颇感心力交瘁。
轿子在府门前停下,他正欲抬脚入门,一个蜷缩在石狮子旁的身影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老妇人,衣衫褴褛,满面风霜,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竟是盲的。
她听到脚步声,颤巍巍地伸出手:“贵人……可是农相?农子石农相爷?”
农子石脚步一顿,心中诧异。
“正是老夫。你是何人?在此何事?”
那老妇人闻声,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扑倒在地,放声大哭:“农相!农相为民妇做主啊!民妇是明州陈氏,当年曾有幸为昭阳公主收敛尸骨……”
“昭阳公主”四字,让他神色骤变,上前一步,语气凝重起来:“你且起来,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陈氏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道出了原委。
当年宁令仪与昭阳公主等姐妹四人逃离皇宫,昭阳为了引开追兵,独自架船,最后跳江而亡。
而陈氏,正是当年收敛昭阳遗体的那个船妇。
宁令仪感念其恩义,赏赐了银钱,陈氏便带着女儿陈胜男在明州,用这笔钱置办了一处小铺面,做些针线杂货营生。
虽不富贵,但母女相依,倒也安稳。
随着宁令仪登基,明州作为“龙兴之地”,日渐繁华,她们的生意也好了起来。女儿胜男长大后,招赘了一个老实本分的郎君,三人勤恳度日,日子颇有盼头。
变故始于几年前。
不知从何时起,她们所在的那条街巷,开始征收一种商业税,此税并非上缴官府,而是交给一个姓赵的员外家。
街坊邻里私下抱怨,却无人敢出头,只因这赵员外,乃是京城威远伯牛壮将军的拜把子兄弟,在明州手眼通天,连知州大人都要让他三分。
起初,税额尚可忍受,陈氏一家想着破财消灾,忍气吞声也就交了。可年复一年,这税越收越重,名目也越来越多。
有人不服,前去理论,赵家的人便抬出牛壮的名头,言道收取此税乃是为了“赡养为国牺牲的将士遗属”,是积德行善之举,谁敢不交,便是对不起前线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
赡养将士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谁还敢多言?铺子的利润被层层盘剥,日子愈发艰难。
关张吧,断了生计;开着吧,近乎白忙,陈氏一家就在这憋屈与无奈中苦苦支撑。
真正的灾祸,发生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
赵家一个来投奔的远方庶子,帮着赵员外打理这些事务,见陈胜男初为人妇,颇有几分清秀姿色,竟起了歹心,深夜欲破门行不轨之事。
陈胜男抵死不从,她那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夫婿情急之下,抄起门闩将那恶徒打得头破血流,赶了出去。
本以为此事已了,谁料次日夜里,一群如狼似虎的打手闯入家中,不由分说,将陈胜男的夫婿拖出,活活淹死在冰冷的河里。
那赵家庶子随后闯入,当着盲眼老母的面,将陈胜男强行凌辱,陈胜男性情刚烈,受此奇耻大辱,悲愤交加,嘶喊道定要上京告御状,不信这朗朗乾坤没有王法。
那恶徒闻言,竟凶性大发,随手一刀,便捅进了陈胜男的心口。
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那伙人见陈氏眼盲年老,料她也活不了多久,扬长而去,留下满地狼藉与尸身。
陈氏哭了不知多久,眼泪流干,她摸索着安葬了女儿女婿。
她不服气,如今不是已经是太平盛世了吗?那她的女儿女婿怎么就这么死了?她不甘心。
一个盲眼老妇,凭着沿途乞讨,从明州到京城,千里之遥,她竟足足摸了半年。
一路上,她去过明州府衙,去过沿途州县,不是被衙役驱赶,便是被官腔推诿。
直到有好心人暗中提点她:“老婆婆,你这案子,牵扯太大,寻常衙门不敢接。你若真想申冤,去找农子石农相爷吧,他或许敢管。”
于是,她便来了。日日守在农府门外,受尽冷眼与呵斥,直到今日,终于等到了农子石。
“农相爷……”陈氏重重叩头,“民妇不求活命,只求一个公道!求您告诉我,陛下说的天下为公,还作不作数?这天下,还是不是陛下的天下?”
农子石听完,浑身血液几乎逆流,他为官数十载,见过贪腐,见过不公,却从未听闻如此令人发指的暴行!
竟敢假借抚恤将士之名,行盘剥百姓、杀人夫、淫人妻女之实!
“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农子石须发皆张,一把扶起陈氏,“老人家,你起来!这案子我农子石管定了!莫说牵扯到一个伯爷,便是王公贵族,老夫也要将他拉下马来!”
他本欲立刻带着陈氏入宫面圣,但抬头望去,宫门早已下钥,夜色深沉。
他强压下沸腾的心绪,对管家沉声吩咐:“将这位老人家请进府中,好生安置,不可有丝毫怠慢!明日一早,老夫要亲自叩阙!”
是夜,农府书房灯火通明。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桩简单的命案。
这背后,是新兴勋贵集团的肆意妄为,是地方官吏的姑息养奸,明日朝堂之上,必将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而他,农子石,愿做那击响惊堂鼓的第一人。
别人不敢管的,他就敢!
他倒要看看,这些勋贵敢怎么样!
翌日,大朝。
金殿之上,百官肃立,农子石便手持笏板,大步出列:“臣,农子石,弹劾威远伯牛壮!”
一语既出,满殿皆惊。
牛壮抬起头,一脸茫然。
农子石不看任何人,目光直视御座上的宁令仪,将昨日陈氏所言,明州赵员外倚仗牛壮之势,盘剥商户、逼死人命、奸杀民女的罪行,原原本本,一字一句讲出。
最后,他道:“臣请陛下,严惩牛壮,以正国法,以谢天下!”
牛壮气得满脸通红,再也顾不得朝仪,跳出来指着农子石骂道:“农胡子!你血口喷人!这些年都在京城,爹娘老婆孩子都在这儿,我跑去明州敛哪门子财?”
他一带头,武勋队列中立刻炸开了锅。
“农相!你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莫不是有人故意构陷我等功臣?”
“牛伯爷为人仗义,岂会做这等事?”
“无凭无据,仅凭一盲妇之言,便要诛杀国之勋爵?农相,你是否太过儿戏!”
文官队列中,亦有沈清砚一系的官员出言,语气看似公允,实则绵里藏针:“农相忧国忧民,其心可嘉。弹劾勋爵,需人证物证俱全,仅凭一面之词,恐难以服众,亦伤功臣之心。”
王猛子眉头紧锁,他虽觉农子石不至于无的放矢,但更不信牛壮会故意纵容行凶。
他沉声道:“陛下,农相所言之事,骇人听闻,但牛壮久在京城,与明州之事未必知情。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查明真相,而非贸然定罪。”
御座之上,宁令仪听着下方的争吵,终于道:“够了。”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
“民冤已闻,岂能不查?”
她的目光落在农子石身上,“农相。”
“臣在。”
“我命你全权负责彻查此案。一应人证、物证、关联人等,无论牵扯到谁,皆可提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