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皇太妹
太初七年的秋光,似乎比往年更澄澈些。
宁令瑶成婚第三日,按礼与驸马嵇岭入宫谢恩。
她穿着新婚的吉服,眉眼间尚带着新妇的娇羞与对未来的憧憬,与嵇岭并肩行在宫道上,恰似一对璧人。
民佑殿内,宁令仪受了他们的大礼,目光在妹妹与妹夫身上停留片刻,温言勉励了几句“夫妻和睦,同心同德”。
殿内气氛融洽,仿佛只是一次寻常的家宴。
就在宁令瑶与嵇岭告退,身影尚未完全消失在殿外玉阶之下时,数名内侍手捧明黄圣旨,步履沉稳地走出了民佑殿,分赴公主府、户部衙门以及通传天下。
旨意不长,却字字千钧。
“咨尔长安公主令瑶,我之胞妹,柔嘉维则,淑德含章。今特晋封为镇国长安公主,秩视亲王,即日起,入户部观政,参预内阁议事,匡扶国本。”
“户部侍郎陈知微,才猷练达,经理度支,厥功甚伟。擢升为户部尚书,辅佐镇国公主,总掌天下钱粮。”
两道旨意,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镇国”二字,其意自明!天下震动,朝野哗然。
此前,因宁令仪无子,且身体因多年征战暗伤颇多,并非长寿之相,私底下的议论从未停歇。
无人相信她会与那位身份尴尬的皇夫拓跋弘诞下子嗣,更多人猜测,这位雄才大略的女帝晚年,恐难免陷入继承人之争的动荡,无数双眼睛在暗中观望,等待着那场变局。
可如今,这道旨意将所有猜测击得粉碎。
她永远不会有亲生子。
她选择的人,是她的妹妹,宁令瑶!
她要立的,是皇太妹!
一时间,朝廷内外,各派势力暗流汹涌,原本潜藏在水下的议论,再也抑制不住地浮了上来。
*
首辅沈清砚的府邸,花厅之内,熏香袅袅,十数位身着朱紫官袍的重臣齐聚于此,皆是科举出身,秉持正统观念的朝堂中坚。
“荒谬!简直荒谬!”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史捶打着桌面“陛下以不世之功御极,乃天命所归,臣等无话可说。可立皇妹?自古焉有是理?兄终弟及已是权宜,妹承姐业,闻所未闻!纵然无子,也该从宗室中择一贤良过继,方为正统!”
立刻有人冷声反驳:“宗室?李大人莫非忘了,太初元年,陛下便已下旨,所有前朝宗室爵位世袭递降,三代而终!陛下早已不认那些蛀虫为宗亲,岂会将万里江山拱手送回他们手中?”
“那宁令瑶难道就不是宗室?”另一人愤然道,“她身上流的,难道不是宁氏的血?为何独独她例外?”
“那你便上折子去问陛下啊!”有人语带讥讽,“看看陛下的朱笔,会不会听你讲这番道理?”
眼看厅内就要吵作一团,一直默然端坐主位的沈清砚轻轻抬手,止住了所有人的话头。
“诸位,稍安勿躁。”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陛下春秋鼎盛,年方三十余,镇国公主更是青春年少,不过二十出头。她们姐妹之间,来日方长。”
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语气平和:“自古以来,皇帝与太子,尚且有闹到势同水火、兵戈相向的。汉武帝与戾太子,前朝太宗与隐太子,例子还少么?”
“陛下如今是圣心独断,乾坤在握。可权力二字,最是蚀人心魄。今日她能给予,他日便能收回。镇国公主年轻,来日若行差踏错,或陛下改了主意呢?”
他话语未尽,但在场众人皆是宦海沉浮的人精,岂能不懂?
现在反对,是忤逆圣意,自寻死路,不如静观其变。
皇帝与“储君”之间,那至高权力面前,亲情又能维系几时?他们只需等待,等待那或许必然会出现的裂痕。
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众人眼神交汇中达成。
*
这道旨意颁布后,宁令瑶的生活骤然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只需在工部钻研水渠图纸的公主,她成了“镇国公主”,身处漩涡的中心。
每日踏入户部衙门,参与内阁议事,她都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探究的、审视的、敬畏的,以及更多隐藏在恭敬表象之下,让她难以忽视。
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身边开始出现各种神色不同的人。
他们或许是看似关切的老臣,或许是偶然遇见的宗室遗老,甚至是府中一些忠心耿耿的旧人。
他们总能找到机会,在她耳边,用最恳切的语气,说着最诛心的话。
“殿下,臣等是为您担忧啊!陛下如今将您推至人前,焉知不是权宜之计?若他日陛下有了自己的血脉,您将置身何地?史书上,这般挡箭之牌,有几个能得善终?”
“殿下,小心啊!陛下雄才大略,亦独断专行。她今日让您参政,未必是真要放权。您若事事顺从,便是庸碌无能;您若展露锋芒,便是觊觎大位!进退皆是错啊!”
“殿下,权力面前无姐妹。您看看前朝旧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血淋淋的教训?陛下如今贤明,可人是会变的,尤其是坐在那龙椅上的人……”
这些话,如同细密的针,无孔不入,扎在她心上。
她明知这是离间之计,可听得多了,看着皇姐那沉静莫测的脸庞,偶尔因政见不同而产生的争执,那些话语便如同鬼魅,在她心底滋生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霾。
她日渐沉闷,眉宇间尽是挥之不去的郁色,在户部处理公务时,常对着堆积的文书怔怔出神。
嵇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这日休沐,他未多言,只是轻轻拉起宁令瑶的手:“瑶儿,我们出去走走。”
他没有带她去任何繁华之地,而是乘车出了城,来到了京郊那条由宁令瑶主持修缮的水渠旁。
秋日的水渠,水流平缓清澈,映照着高远的蓝天。
渠岸加固得坚实整齐,两岸的田地因灌溉得宜,虽已收获,仍能想见当时的丰茂景象,更有三三两两的农人远远看见他们,虽不识身份,却也友善地点头致意,有人还高声说着今年收成不错,多亏了这水渠。
宁令瑶默然走着,指尖拂过渠边垒砌得一丝不苟的石块,这是她的政绩,是她亲手为这片土地,这些百姓做的一点实事。
嵇岭陪在她身边,如同最寻常的夫妻散步,走完了整条水渠。他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是在她驻足时,轻声说起哪处堤岸的设计她曾反复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