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番外一 沈清砚:幽兰泣露
太初二十五年的春,来得有些迟。
沈府书房外,几株老玉兰才刚抽出嫩芽,在微凉的空气里怯怯地舒展。
沈清砚坐在窗下,手边是一卷翻旧了的《通典》,目光却落在庭中那株他亲手栽下的松柏上。
五十四岁了。
他这一生,若载入史册,当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十九岁探花及第,风靡京城;未及弱冠便授五品明州别驾,辅佐当时尚是明珠公主的宁令仪于微末;二十三岁官拜次辅,二十九岁位列首辅,自此执掌中枢二十载。
门生故旧遍天下,政令所出,关乎亿兆民生。
这本该是毫无遗憾的一生。
若没有太初十年那件事。
思绪如同被风吹动的蛛网,不可避免地缠回那个节点。
农子石……那个又臭又硬、处处与他作对的农胡子。
他至今仍不认为自己错了。
农子石推行的那一套,触动的是千年士绅根基,是维系王朝运转的潜在脉络。那般激烈,那般不留余地,如同抱薪救火,如何能不死?
他不过是……顺势而为,甚至未曾亲自落下那一子。
他只是默许了那张网的收紧。
可为何,她那般震怒?
沈清砚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苦涩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他是她第一个臣子啊。
从玄禧年末,东宫初识,她尚是那个带着几分稚气却已锋芒初露的公主;到光启年间,朝堂倾轧,他随她远走明州,于风雨飘摇中为她筹措钱粮,稳定后方;再到靖和、昭熙……
他看着她一步步从落魄公主成为摄政公主,最终御极天下,成为这太初皇帝。
三十五年。
人生能有几个三十五年?他陪她走了最远的路,度过了最难的关。从青丝到华发,他以为自己是她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最该让她依靠的股肱之臣。
可太初十年之后,一切都变了。
那道无形的门,隔开了他与她。
他仍在朝堂,仍是首辅,却再也触不到那份信重。
他还记得那三年,太初十年到十三年,每一个夜晚。
皇宫那间密室里,灯火长明,农子石的灵位冰冷地矗立在香案之后,他跪在蒲团上,膝盖从刺痛到麻木。
起初是怨恨的,他沈清砚,堂堂首辅,科举探花,士林领袖,凭什么要跪一个处处与士大夫为敌的酷吏?他心中甚至有几分快意,农子石终究是死了,死在了他坚持的路上。
可当她那双失望的眼在脑海中浮现时,那点怨恨便如冰雪消融。
他开始心甘情愿地跪下去,或许,她的愤怒,她的决绝,恰恰证明她是在乎的。在乎农子石的死,也在乎他沈清砚竟成了促成这结局的推手之一。
每一个跪着的夜晚,都让他前所未有地清醒。
权势的滋味他曾细细品尝,党争的漩涡他曾游刃有余,可当她以那种冰冷的目光审视他时,他才惊觉,自己或许早已偏离了当年明州别驾任上,那个立志辅佐明主匡扶天下的青年的初心。
他开始收敛锋芒,不再执着于派系之争,不再刻意阻挠那些他曾认为“激进”的新政。
他学着像王敬之那样,做一座沉稳的桥梁,沟通皇权与文官集团,调和鼎鼐,让她的政令能更顺畅地推行下去,他处理政务愈发老练周全,真正有了几分“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度。
他以为这样下去,时光会冲淡一切。
她会看到他的改变,看到他依旧不可或缺的价值,他们之间,总能恢复几分旧日情谊,哪怕只是君臣相得的表象。
可,什么都没有。
以后的每一次奏对,她都公事公办,语气平和,却再无多余一字。
她甚至不再因政见不合斥责他,那种彻底公事公办的态度,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让他惶恐。
她不再将他视为需要敲打的“自己人”,而是纯粹放在了“臣子”的位置上。
农子石对你,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可以彻底抹杀我们三十多年的情分?许多个深夜,他对着清冷的月光自问。
可没有答案,她永远不会给他答案。
他以为这种不温不火的状态会持续到他致仕的那一天。
直到太初二十年,那道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旨意降临。
“首辅沈清砚,年老体虚,晋封太保,居家厚养。”
寥寥数语,轻飘飘地夺去了他执掌二十年的权柄,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走出宫门,就听闻苏轻帆接任首辅的消息。
那一刻,他回望重重宫阙,夕阳将琉璃瓦染成一片凄艳的金红。
是在为宁令瑶铺路吗?还是……你终究是厌弃了我?他心中一片冰凉,竟分辨不出哪一种猜测更让人绝望。
骤然闲下来,他竟不知如何自处。
她没有限制他的自由,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可每个深夜惊醒,他总会下意识地披衣起身,仿佛还有紧急政务需要处理,然后才怅然发现,案头已空。
他依旧关注着朝局,像一个旁观者,看着她与苏轻帆、宁令瑶她们,一步步推行着那些他曾或明或暗阻挠过的政策。
他亲眼见证这个王朝在她手中愈发强盛,百姓生活肉眼可见地好转。他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
她始终是那个目光远超时代的君主。
只是当她几次意图大开女科受挫时,他仍会忍不住叹息:“殿下啊殿下,何以欲以二十年之功,强改千年之弊?您该……再忍一忍,以待后来的……”
这话,他只能在心里说,再也传不到她耳中了。
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