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第一百零六章
在一天中最暗无天日的时刻睡着,醒来时天刚蒙蒙亮,豆子总觉得,他的睡眠就像个淡了圈的熟客,年票一直在续,但并不是每天都准时到场。
今天由止疼药当了一回掮客,深度睡眠仍旧早退,豆子一睁眼就把梦里的思考带到了现实中——还是小狗围巾的事。小狗围巾,顾名思义,制作者的双手并不像人类的一样灵活,使用的材料也未必适合人类。事实上,当邱小姐提出它的时候豆子眼前就有一个很可怜的画面了,眼一闭,甚至还在梦里看到了它:不受欢迎、任谁都能踹上一脚的小狗,白天必须一刻不停地拉雪橇赚取狗粮,等大家都睡着了,它还要出门翻垃圾桶、用鼻子拱开废弃建材、跟猫打架、用脑袋撞树把鸟窝撞下来……历经种种奔波辛苦,叼着收集来的编织袋残片、薯条包装、大人不要的手套、猫毛、鸟羽,在夜雨中一路狂奔,总算鼻青脸肿地回到破旧纸箱搭成的窝,浑身都湿透了,牙齿也缺了一颗,怀里的材料居然还是干燥的。蜡烛只剩下最后半截,小狗要抓紧时间,用一口残缺不全的牙咬着材料,从这头跑到那头,再从那头跑到这头,一整晚累得毛都要斑秃了,也只够赶完五厘米的工……
——想也知道流浪者的作品会有多扎人。由于感官过载,脖子上不乐意挂东西、平时连羊毛围巾都不戴的豆子打定主意,等小狗一瘸一拐地送来脏兮兮的围巾,出于人道主义他会当面收下,等她走远了再悄悄递给环卫工人,让工人带到对小狗来说十分遥远的垃圾站秘密处理掉。
并非惧怕谁的眼泪,实在是他不想被狗咬,狗咬了人人作为生物学的前辈又不能报复性地咬回去,甚至还要花钱打疫苗——想清楚了不公平的前因后果,无所事事的豆子正要睡个回笼觉,万籁俱寂之时,奥菲特女士却推门而入。
医院就这点不好,需要睡觉的人无法拒绝身穿白大褂的来访者,这就是为什么出租房屋紧俏时也没人愿意长期住病房……
初春的阳光总是黄中带绿的,当黄的部分洒进窗台,没有门锁的房间又迎来了第二位访客。
豆子礼节性地坐起身,权朱没有阻拦。他往几小时前还有一个邱小姐窝在上面打盹的空椅子上一坐,理所当然地等着伤员招待他。
失去银汉的观测,这的确就是大丈夫之间的规则了,什么相见恨晚啊勾肩搭背啊推杯换盏啊载歌载舞啊,想得美,自打人类发明台阶之后就没有这种好事了。
权朱今天没什么架子,只是站在二楼露出复杂的笑意:“前倨后恭的人我见得多了,面从腹诽的更多,你怎么刚好反过来?”
稍微变个姿势就元气大伤的豆子勉强扯出一个笑:“我也没办法啊,当面对你友善邱小姐会生气,生气了就要打人。”
“她那两个鹅蛋大的拳头也值得你害怕?”
说得轻巧,要不你来试试?豆子如此想着,笑容却愈发客气:“不瞒您说,昨晚我确实梦到她扬言要杀了我,原因是被你们保护起来的加百列批评她画画太丑,她打算十倍百倍地还击,而我却在配合你们全城逮捕她。”
权朱眉头一扬:“保护令是朗月郡批的吧。”
那么是由谁提出来的呢?豆子摇摇头:“所以就说是梦啊。换在现实中,邱小姐想骂人当面就骂了,卖惨也是一眼看得出假,真要委屈成那样,她的话肯定就是真的了。”
权朱指着他带来的果篮:“我是来探病的,为什么你一直在说别人的事?”
豆子眨巴眨巴眼:“是我理解错了?原来你不是为邱小姐而来啊。”
权朱把飞笺器丢给他:“你们年轻人的东西我完全不会使,请人来研究也没个结果,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就着想还是找你帮我把监听功能装回来吧。”
豆子忍住眩晕,麻溜开始干活。他并不觉得答案具有唯一性,毫无诚意地嘀咕了一句:“抱歉,我这么做都是因为不喜欢被外人回顾通信记录。”
“哦?你要是不说,我还以为你是不想被我抢了那份活呢。”
豆子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什么话?邱小姐是个人,不是我的活;况且像她那种人,一天到晚只考虑着如何针对既定规则捣蛋,对世界毫无贡献,你看我连她为什么做手术都不好奇……”
权朱敏锐地挑在这里插话:“这是因为你我都了解情报等级系统的好处。”
“是啊,规则是:一旦知道得太多,就会被连锁反应套牢,无论你如何呼喊也没人会来解救。”
豆子望向窗外,把稀薄的阳光抹开在眼皮上:“记忆删除是一门值得尽早开发的手艺。”
“这门手艺可能早就存在了。”
有个不存在的邱小姐抠在豆子背上,哇地大叫:“用你说!破他的包袱你很没幽默感诶!”
权朱神秘道:“不是不能开发,而是……不能开发。”
邱小姐抠了抠不幸听到废话的耳朵:“建议你有话直说,遮遮掩掩的我可要骑龙走了哟。”
豆子赞同道:“半聋不聋半瞎不瞎的他还挺得意。”
邱小姐突然缩小了十倍,用力咬着他的裤脚,肚子上的另一张嘴负责说话:“你回来,别跟着他的笛声跑远了!”
豆子晃一晃头,赶走了药物带来的幻觉。回到视野中的权朱把玩着他的徽章,笑得有些诡异:“你说这个百臂巨人的设计有特别精彩吗?我看也就平平吧,这么多年了都没改过一版,给人留下多少造假的机会啊。”
豆子心想,意不意外,我那个是真的哦。
“八年以前,我送出过一枚这样的徽章。”权朱收起徽章,一抬头,“随信送的。是为了拒绝一个人的表白。”
豆子眼里的迷惑不像演的:“想不到权长官也有这种风花雪月的故事呢。拒绝是因为对方长得很丑吗?”
权朱摇头:“因为她那时候喜欢的是另一个人。”
“那她为什么要跟你表白?”
“一开始我以为是想寻求保护——出于这类人的从众心理。”不知何时起,权朱的视线牢牢攫住了豆子,“后来我又推测,她一定是跟什么人打了赌,要么拿到百臂巨人徽章的真货,要么所有人都不搭理她。”
二楼风景再好,豆子的灵魂也能轻轻松松挣脱桎梏:“那结局很好啊,感情骗子活该见了光就害怕——连典狱长都敢坑,我看这种人活该枪毙。”
“如你所愿,很多人都这么想。”
权朱可能有一个艰苦的童年,好吃的东西留在最后吃,重点也放在一场谈话的最后说:“不过策略层面怎么都讨论不出一个结果。部分人有好生之德,主张把每年那三到六个名额留出来一个,但问题是发动全境流放的前提是公开秘密,如此想来,还不如暗中斩杀,只当无事发生,为那场波及全境的记忆大删除巩固成果。”
重点的内容对豆子来说完全是天书,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情绪,故意反着说:“典狱长也乐见其成?”
“错了,我顺从不代表我认同;我不认同所以我必须顺从。”
见豆子又在抠耳朵,权朱无奈一笑:“你在这个系统中多混几年就能理解我的话了。”
阳光像轻纱一样落在半边脸上,暖得惊人,仿佛要给豆子的脑袋开光。
他的叹气发自内心:“今天这是怎么了,人人都在测试我的知识面?典狱长大可放心,是个人都知道得比我多,请不要跟一个无名小卒炫耀你们对‘秘密’的掌握程度。”
没有得到理想的反应,权朱换了种谈话策略,放软语气道:“唉,看到你们这样我就很难过。当初要是没发生那件事,这一代人何至于此……”
这样是哪样?这一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