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雨夜奇袭
石堰崩塌的巨响,如同天倾地裂的丧钟,在洛水河谷上空久久回荡。浑浊的泥龙裹挟着巨石断木,以万马奔腾之势席卷而下,瞬间吞噬了靠近下游的大片工地营区。凄厉的哀嚎、绝望的哭喊、营帐撕裂的刺耳声、躯体被重物碾压的闷响,混杂在洪水狂暴的咆哮中,织成一曲惨绝人寰的地狱悲鸣。浑浊的浪头卷过,只留下断壁残垣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泥泞。侥幸逃至高处的流民,如同受惊的鹌鹑,在冰冷的雨水中瑟瑟发抖,望着瞬间化为泽国的家园,眼中只剩下麻木的空洞与深不见底的恐惧。
混乱中,萧宇轩奋力推开压在身上的半截闸门残木,浑身上下如同在泥浆里滚过,额角被飞石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混着泥水不断淌下,模糊了视线。他呛咳着,挣扎爬起,目光急切地扫过方才荆芷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碎石和汹涌的浊流。那个墨色的身影,如同被这无情的洪水彻底抹去,再无踪迹。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悲愤与无力感的洪流,比他身后的泥石流更猛烈地冲击着他的胸膛。
“将军!将军!”盛果嘶哑的声音穿透风雨。他带着几个同样狼狈的亲兵,如同从泥潭里钻出的猛兽,终于冲破混乱寻了过来。看到萧宇轩脸上的血痕和空无一人的闸口,盛果虎目圆睁:“那墨家女…”
“找!”萧宇轩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泥,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无法接受,那个执着得近乎偏执、用毁灭对抗毁灭的灵魂,就这样消失在滔天的浊浪之中。
然而,命运并未给他喘息之机去搜寻荆芷的下落。
“萧宇轩!!”一声饱含着狂怒与怨毒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猪般从高处传来。河西都水监令严嵩,在几个亲信军官的搀扶下,浑身泥污,官帽歪斜,脸上肥肉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抖动,细小的眼睛死死盯住萧宇轩,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是你!定是你勾结墨家妖女,毁堰泄洪,祸乱国本!致使生灵涂炭!你罪该万死!来人!给我拿下这国贼!”他嘶声力竭地吼叫着,要将这滔天的罪责与自身的无能,一股脑扣在萧宇轩头上!那几个曾被萧宇轩惩治过的法系军官,更是目露凶光,呛啷拔刀,带着一群惊魂未定的兵卒,杀气腾腾地围拢过来。
盛果和亲兵们立刻拔刀相向,将萧宇轩护在中间。双方在泥泞的废墟中对峙,冰冷的刀锋在凄风苦雨中闪烁着寒光,气氛紧绷如弦,一触即发。流民的哭嚎、风雨的呼啸、兵刃的摩擦,构成一片肃杀而混乱的背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雨幕,马蹄踏起泥浆四溅。马上的传令兵浑身湿透,脸色因急迫而煞白,高举一枚插着代表十万火急的赤色翎羽的军情竹筒,嘶声高喊:“河西急报!敌国大将呼延灼,亲率两万精骑,趁我洛水溃坝、人心惶惶之际,已突破西陵口烽燧!前锋距此不足百里!扬言…扬言要血洗河西,为前次战败雪耻!”
呼延灼!这个名字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混乱的雨幕,也暂时冻结了严嵩疯狂的嫁祸。河西之地,本就因水患流民而动荡,如今洛水堰溃决,下游一片泽国,人心彻底溃散。法家权贵圈占的田庄坞堡,面对呼延灼麾下那支以劫掠剽悍著称的狄戎精骑,无异于敞开的羊圈!
严嵩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抽搐着,狂怒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他环顾四周,只见残存的兵卒个个面如土色,流民更是如惊弓之鸟。凭借这点残兵败将和惊惶的流民,如何抵挡呼延灼的铁蹄?他猛地看向萧宇轩,眼中充满了挣扎、怨恨,还有一丝绝境中不得不抓住救命稻草的无奈。
萧宇轩迎着严嵩那混杂着恐惧与恶毒的目光,胸膛剧烈起伏。滔天的洪水吞噬了无辜,荆芷生死未卜,严嵩的构陷刀锋悬颈,而如今,敌寇的铁蹄又踏碎了最后的喘息之机!愤怒、悲恸、被构陷的屈辱、守护的无力感…种种情绪如同熔岩般在胸中奔涌咆哮,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混着雨水滴落泥泞。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穿透风雨的喧嚣,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种抚平狂澜的奇异力量:“将军,天时虽倾,地利尚存,人心可用。”
萧宇轩霍然转身。孙乾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蓑衣斗笠上雨水如注,瘦削的身形在风雨中却稳如山岳。他浑浊的眼眸深处,不见丝毫慌乱,唯有冰封般的冷静与洞悉一切的锐利。他微微抬手,指向西面那片在暴雨中更显幽深险峻的连绵丘陵——黑石岭。
“呼延灼贪功冒进,必循河谷官道疾行,以求最快劫掠河西富庶坞堡。”孙乾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在泥泞中铺开一张无形的战图,“黑石岭西麓,有地名‘鬼见愁’,谷道狭窄曲折,两侧崖壁陡峭如削,林木茂密。大雨滂沱,山道泥泞,其精骑驰突之利尽失。我军可借地利,设伏于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在恐惧中瑟瑟发抖的流民和残兵,最终落在萧宇轩脸上:“溃坝流民,家园尽毁,亲眷或殁,心中悲愤郁结,此乃‘哀兵’!若将军能以‘止戈’为念,非为权贵守财,而为生民存续,护其残存家园,免遭狄戎屠戮…此心此志,可激其死战之勇!此为‘人和’!”
孙乾的话语,如同在混沌的黑暗中点燃了一盏明灯,又似一盆冰水,浇灭了萧宇轩胸中翻腾的业火。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缓缓平复,眼中的狂暴与悲恸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火重生般的冷硬与决绝。他看向严嵩,目光如寒冰铸就的刀锋:“严监令,呼延灼铁蹄将至,你是要在此与我内耗,坐等狄戎屠刀加颈,还是暂搁私怨,共御外侮?”
严嵩脸色青白变幻,嘴唇哆嗦着,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以…以御敌为重!但此间事,本官必上奏弹劾!”他色厉内荏地丢下这句,便带着亲信军官仓惶退向后方相对“安全”的坞堡方向,显然已打定主意置身事外。
萧宇轩不再看他。他猛地踏前一步,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堆上,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轮廓流淌。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风雨,清晰地送入每一个惊惶的流民和残存士卒耳中:
“洛水溃决,家园尽毁!此乃天灾?抑或人祸?萧某在此,不予置辩!然今狄戎呼延灼,趁我之危,铁蹄已踏破西陵口!其麾下乃虎狼之师,所过之处,向无活口!男子屠为京观,妇孺掠为奴婢!尔等身后,便是父母妻儿残存之庐舍,便是这片浸透尔等血汗、虽遭洪劫却尚存一息之地!”
他停顿,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被雨水冲刷得麻木而恐惧的脸:“我萧宇轩!戴罪之身,削爵夺权!庙堂视我如草芥,酷吏构我以污名!然此心可昭日月——我非为权贵守财之犬!我只为这河西之地,尚存一丝生机的土地!只为尔等,欲在这片焦土之上挣扎求活的生民!守在此处,非为功勋爵禄,只为以血肉筑墙,为父母妻儿,为身后残存之家园,争一线生机!”
“呼延灼欲血洗河西,视尔等如待宰猪羊!尔等是引颈就戮,任其屠戮亲族,焚毁残屋?还是随我,入黑石岭,借天险地利,以哀兵之志,以血还血,以命搏命,为亲族,为家园,杀出一条活路?!”
死寂。只有风雨的呼啸。流民们呆滞的眼神中,那麻木的冰层开始碎裂。家园被毁的悲恸,亲人离散的绝望,对狄戎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对眼前这位被构陷、被放逐却依然挡在他们身前的将军,那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汇聚成一点微弱的、却在风雨中顽强燃烧的火苗。
一个浑身泥泞、脸上还带着鞭痕的中年汉子,猛地从泥地里捡起一根断裂的尖头木桩,嘶声吼道:“干了!反正也是死!跟将军走!杀狄狗!给婆娘娃儿挣条活路!”
“杀狄狗!挣活路!”
“跟他们拼了!”
绝望的火焰一旦被点燃,便成燎原之势!数千流民,无论老弱妇孺,只要能拿得动武器的,都纷纷在泥泞中寻找着石块、木棍、断裂的农具。残存的士卒也被这股悲壮之气感染,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眼中重新燃起战意。
萧宇轩不再多言,猛地挥手:“盛果!带人收集所有可用之兵刃、弓矢!孙先生,烦请引路,疾赴鬼见愁!”
大军——不,这已不能称之为军队,这是一支由哀兵、流民、残卒组成的、背负着绝望与最后希望的队伍,在孙乾的引领下,如同沉默的蚁群,一头扎进了黑石岭那被暴雨笼罩的、如同巨兽咽喉般的幽深谷道——鬼见愁。
鬼见愁,名不虚传。谷道狭窄处仅容三骑并行,两侧崖壁如刀劈斧削,高耸入云,在暴雨中更显狰狞。参天古木的枝叶在狂风中疯狂摇摆,发出鬼哭般的呜咽。脚下的“路”早已被雨水泡成了粘稠的泥潭,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足艰难。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每个人,带走仅存的体温。队伍在泥泞和黑暗中艰难跋涉,喘息声、跌倒的闷哼、兵器碰撞的轻响,交织在一起。
孙乾对地形了如指掌,如同黑暗中无声的幽灵,精准地引导着队伍在险恶的山道上穿行。他时而停下,指着崖壁上某个不起眼的凸起或裂缝,低声对萧宇轩和几个临时指定的头目布置:“此处崖顶,可伏强弓手五十,备滚木礌石。”“前方拐角,地势略阔,可设绊索陷坑,迟滞其前锋。”“谷道最窄处,名为‘一线天’,乃绝地,亦为决胜之地!需以死士扼守两端,待其大部涌入,以火油、滚木封堵退路,聚而歼之!”
萧宇轩迅速部署,将尚有战力的士卒和强健的流民混编,分派至各个预设的伏击点。流民们被组织起来,利用山石、断木、藤蔓,在泥泞中构筑简陋却致命的陷阱。时间紧迫,每一刻都弥足珍贵。当最后一批埋伏的士卒拖着沉重的滚木爬上湿滑的崖顶时,远处谷口方向,隐隐传来了沉闷如雷的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大地在泥泞中微微震颤!
呼延灼的前锋,到了!
暴雨如注,夜色如墨。狄戎骑兵的身影在谷口外影影绰绰,如同黑暗中涌动的兽群。他们没有丝毫犹豫,仗着精良的骑术和剽悍的作风,一头扎进了狭窄泥泞的鬼见愁谷道。战马在深陷的泥泞中嘶鸣挣扎,速度骤减。泥浆飞溅,人喊马嘶,原本严整的队形瞬间散乱。
“放!”
崖顶,随着一声压抑的暴喝,预先准备好的滚木礌石,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砸落!粗大的原木、棱角分明的巨石,在陡峭的崖壁上加速翻滚、跳跃,发出恐怖的轰鸣,狠狠砸入下方狭窄拥挤的狄戎骑兵队伍中!
“轰!咔嚓!”
“唏律律——!”
惨叫声、骨骼碎裂声、战马濒死的哀鸣瞬间撕裂了雨夜!滚木碾过,人马皆成肉泥;礌石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