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墨舟争流
囚车的颠簸与铁链的冰冷,如同跗骨之蛆,一路啃噬着萧宇轩的筋骨与心神。当沉重的木门最终在廷尉府诏狱深处那扇遍布锈迹的铁栅后关上时,隔绝的不仅是天光,更是最后一丝属于边关的、混杂着风沙与自由的气息。诏狱特有的阴冷潮气裹挟着陈腐的血腥与绝望,无声无息地渗透每一寸肌肤,试图冻结他胸中尚未熄灭的火焰。
然而,那株深植于潍水之畔、根须穿透血壤的幼槐,并未在囹圄的黑暗中枯萎。谷衍纵横捭阖的暗流,终究撬动了森严法网的一道缝隙。半月后,一道措辞晦涩、隐含妥协的王命抵达诏狱:着前将军萧宇轩,削爵三等,褫夺主将虎符,暂领“督河工、抚流民”虚衔,戴罪之身,速赴河西新辟屯田区,督造“长离渠”水利,以赎前愆。无诏,不得离境。
这更像是一道流放令。削爵夺权,是法家庙堂对他“止戈”之心的惩戒;而将他驱离权力核心,置于这远离战场却又关乎国本、牵涉万民生计的河西之地,则是更深沉的算计。此地水患频仍,流民啸聚,法家权贵在此圈占良田、役使流民如牛马,早已是积弊深重的火药桶。将他这“妖言惑众”的戴罪之人置于此,无异于将一点火星投入干柴堆——若渠成田丰,功劳归于庙堂调度有方;若激起民变或工程失败,则坐实其“祸国殃民”之罪,谤书之上再添一笔铁证,永世不得翻身。
萧宇轩踏出诏狱那日,天光刺目。他未着官袍,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布衣,腕间被铁链磨出的红痕尚未褪尽。身后是都城高耸森严的城墙,前方是通往河西漫漫长路扬起的滚滚黄尘。他回首望了一眼那吞噬过无数忠骨冤魂的城阙,眼神沉静如古井,不见悲喜,只有一片勘破世情的冷冽。削爵夺权,名位如浮云;戴罪之身,枷锁已在心。庙堂将他放逐于此,他偏要在此播下另一种可能。
河西之地,烈日炙烤着龟裂的河床,风卷起干燥的沙尘,抽打在衣衫褴褛的流民身上。浑浊的洛水河在远处蜿蜒,如同大地上一道溃烂的伤口。长离渠的工地上,人声鼎沸,却无半分生气。数以万计的流民在监工皮鞭的呼啸与呵斥下,如同蝼蚁般蠕动着。他们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肩扛手抬着巨大的条石与夯土,沉重的号子声嘶哑而绝望,每一步都在滚烫的砂石上留下带血的脚印。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尘土和一种更深沉的、濒死般的麻木气息。
萧宇轩的到来,并未带来改变。他空有“督河工”之名,却被层层法系官吏架空。真正的权力,掌握在河西都水监令严嵩手中。此人肥硕如豕,一双细眼藏在油腻的褶皱里,精光四射。他身后站着几个面色阴鸷、甲胄鲜明的法系军官,正是那些曾在雁回关因虐俘被萧宇轩严惩、怀恨在心之徒。严嵩皮笑肉不笑地拱手,言语间滴水不漏,却将萧宇轩带来的几个亲随(盛果因身份敏感被留在都城)牢牢限制在工棚文牍之中,寸步不得靠近核心工段。
“萧大人旅途劳顿,这些粗鄙之事,自有下官与军士们操持。大人只管在帐中审阅文书,静候佳音便是。”严嵩的话如同裹了蜜糖的毒药。
萧宇轩沉默。他不再争辩,每日只在工棚处理堆积如山却无关痛痒的文书,或独自一人,沿着漫长的、正在艰难成型的渠岸行走。他穿着与流民无异的粗布衣,脚踩草鞋,踏过滚烫的砂石,穿过弥漫的尘土。他蹲下身,查看渠底夯土的松软;他走近那些在烈日下摇摇欲坠的流民,递上一碗浑浊的凉水;他默默记下那些被鞭打后蜷缩在阴影里呻吟的身影,记下监工们克扣口粮的时辰,记下河道中那些因过度取沙而日益显露、可能危及堤基的巨大暗坑。他的沉默,是一种无声的观察与丈量,丈量着这人间炼狱的深度,也丈量着那株心中槐树,能否在此生根的微渺可能。
工地的核心,是洛水河畔新筑起的巨大拦河石堰与配套的船闸。这原本是引水灌溉的枢纽,此刻却被严嵩指挥的法系工师们,以“保障工期,震慑宵小”为名,进行了令人心悸的改造。巨大的绞盘被加装上了铁棘刺,一旦转动,能轻易撕裂靠近的船只;闸门内侧隐蔽处,嵌入了锋利的精钢断龙刃;原本用于调节水流的平缓坡道,被刻意修建成陡峭的阶梯,铺满滑腻的青苔与尖锐的碎石。更有甚者,工师们在图纸上兴奋地比划着,计划在闸门顶部加装可投掷火油罐与巨石的悬楼,在两岸高地预设伏弩阵地!一条本应滋养万顷良田、承载舟楫往来的生命之渠,正被一双双狂热的手,扭曲成扼杀生机、吞噬生命的战争凶器!法家“耕战”的毒瘤,正将“利民”的初衷彻底异化。
一日黄昏,萧宇轩避开监视,悄然来到上游一处僻静的河湾。夕阳将浑浊的河水染成血色。他蹲在水边,指尖捻起一撮泥土,感受着河水的微凉与这片土地的干渴。就在此时,他目光一凝。在靠近水面的泥滩上,几个极其细微、几乎被水流抹平的脚印旁,赫然插着一截削尖的细竹枝。竹枝顶端,绑着一小块不起眼的、被河水浸透的深色麻布片。布片上,用某种矿石的粉末,勾勒出一个极其简练的图案:一只被从中劈开的舟楫!
墨家非攻令!
荆芷!她果然在这里!这图案是警告,更是绝望的呐喊——她看到了这渠闸正滑向战争的深渊!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萧宇轩的心。他猛地抬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暮色渐沉的河岸与喧嚣的工地,却只看到风吹过枯草的摇曳和远处监工模糊的鞭影。她如同融入阴影的墨痕,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
几日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河西。浑浊的洛水河瞬间暴涨,浊浪排空,疯狂拍打着刚刚合拢、尚未完全加固的石堰。工地一片混乱,流民在泥泞和风雨中挣扎哀嚎,监工的皮鞭更加凶狠。就在这风雨交加、人心惶惶的时刻,石堰核心——那几处由巨大木梁榫卯结构支撑的关键受力点附近,几根关键的支撑木梁,竟在一夜之间被人用极其精妙的手法,从内部凿穿了承重最脆弱的节点!凿痕细密精准,深及木芯,表面却覆盖着湿泥伪装,若非萧宇轩凭借战场直觉和对工事结构的熟悉,冒着倾盆大雨仔细排查,几乎难以察觉!这是足以在洪峰冲击下瞬间导致石堰崩溃、酿成滔天巨祸的破坏!手法冷静、精准、致命,带着一种决绝的毁灭意志,正是墨家机关术的风格!
荆芷!她不再仅仅警告,她已经开始动手了!目标直指这正在异化为战争凶器的核心!萧宇轩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立刻召集了严嵩等一众官员,指着那致命的凿痕,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凝重:“堰基关键支撑遭人破坏,若遇洪峰,恐有溃决之危!必须立即停工,加固抢修!”
严嵩那张肥脸上雨水横流,细小的眼睛在萧宇轩和那凿痕间来回扫视,先是惊疑,随即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和狂喜。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拔高,盖过了风雨:“停工?加固?萧大人!工期如火!王命如山!岂容延误!些许鼠辈宵小的破坏伎俩,焉能撼动我法家工事根基?”他转向身后那几个法系军官,厉声喝道:“定是那些心怀怨望的流民刁徒,受敌国奸细蛊惑所为!传令下去,增派军士看守要隘,严查出入!再有怠工或妄议者,鞭笞五十!至于这小小的凿痕…”他轻蔑地用脚尖踢了踢湿透的泥土,“多填些夯土便是!天佑我王,法度森严,区区蝼蚁,能奈我何?”他最后瞥向萧宇轩的目光,充满了挑衅与算计——他正愁找不到彻底钉死萧宇轩的由头,这破坏,简直是天赐良机!若堰垮了,正好是萧宇轩“督工不力,勾结流民破坏国本”的铁证!
严嵩的命令被粗暴地执行下去。更多的皮鞭和呵斥在风雨中响起,流民的绝望如同这暴涨的河水,无声地漫溢。加固?不过是象征性地在凿痕处糊了几把稀泥!萧宇轩看着那在浊浪冲击下微微震颤的石堰,看着严嵩等人脸上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嫁祸的恶意,一股冰冷的怒火在胸中燃烧,几乎要冲破喉咙。这已非愚昧,而是赤裸裸的以万民生死为棋子的谋杀!
当夜,暴雨如注,天地一片混沌。洛水河如同挣脱束缚的怒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一道裹在深色油布斗篷里的瘦削身影,如同鬼魅般贴着湿滑的崖壁,避开巡逻军士昏黄的灯笼光晕,悄无声息地潜至石堰下方最隐蔽的水门闸口处。这里水流最为湍急汹涌,巨大的水压冲击着沉重的铁木闸门,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荆芷的脸庞在斗篷阴影下显得异常苍白,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火焰。她卸下背上一个狭长的油布包裹,里面是几件形状奇特、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工具——一柄细如钢针却坚韧无比的“墨钻”,一把带有精密锯齿、可切割铁木的“矩尺刃”,还有几枚刻满细密纹路的黝黑铁丸。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精准。墨钻无声地刺入闸门巨大铁制转轴与承重石臼的细微缝隙,矩尺刃沿着木结构最关键的榫卯咬合处飞快地切割。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额头、鬓角流下,混合着闸门溅起的浑浊水花,她却浑然不觉。每一次工具的落下,都带着一种摧毁毕生信仰般的痛苦与快意。她想起了纪翟师兄枯槁的双手,想起他耗尽心血设计的农具图稿最终被改造成杀人连□□,想起他眼中最后熄灭的光芒……技术!落入强权之手的技术,注定是噬人的凶兽!唯有彻底的毁灭,才能阻止它吞噬更多的生命!眼前这即将成为战争利器的水闸,就是下一个纪翟!必须毁掉它!在她手中毁掉它!
“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穿透了风雨的喧嚣!萧宇轩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上方堤岸的阴影中猛扑而下!他终究放不下心,在暴雨最急时冒险潜回核心工段,正撞见这毁灭的一幕!他手中并无兵刃,情急之下,抓起地上一块半埋于泥中的坚硬条石,用尽全力,朝着荆芷即将按向最后一道关键榫卯的矩尺刃猛掷过去!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在风雨中炸响!火星四溅!
矩尺刃被条石砸得脱手飞出,落入汹涌的浊流,瞬间消失无踪。荆芷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震得手臂发麻,踉跄后退一步,猛地抬头。斗篷的兜帽被疾风吹落,露出一张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色的脸。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住了萧宇轩,里面翻腾着惊愕、愤怒,还有一丝被最不愿见到之人撞破的、深切的痛楚。
“是你!”她的声音因激动和寒冷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中淬出,“你果然和他们是一伙的!你要保护这头吃人的凶兽?!”她指着身后在洪流冲击下不断震颤、发出痛苦呻吟的巨大闸门,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讥讽与绝望。
“凶兽?它本可以是活命的水源!”萧宇轩一步踏前,挡在荆芷与闸门之间,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流淌,他的目光同样锐利如刀,直视着荆芷眼中疯狂的火焰,“看看这河岸!看看那些被你视为蝼蚁的流民!此渠若成,下游数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