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进京问罪
野沙原的风,刮骨钢刀一般,卷着血腥和沙砾,吹过刚刚经历一场惨烈突袭的西羌王庭。
王猛子拄着刀,站在一片狼藉中,他甲胄上的血污已凝成深褐色,脸上新添的伤口狰狞外翻,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前方被死死按跪在地上的那个老者。
西羌王。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驱使铁骑践踏河朔、掳掠无数南朝子民,甚至敢在信中对昭阳公主出言不逊的枭雄,此刻衣衫破碎,发髻散乱,如同一条被拔了牙的老狼。
“狗日的杂种!”王猛子一步步逼近,手中卷刃的刀抬起,恨不得立刻将这老贼剁成肉泥,祭奠明州三千子弟,祭奠这数年北伐战死的万千英灵!
刀刃几乎要触及西羌王脖颈时,王猛子却顿住。
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陛下……陛下曾那般痛恨此獠,亲下旨意要绝其苗裔。
这老狗的人头,该由陛下亲自下令斩下,该在万千军民面前枭首示众,该用来告慰所有屈死的亡魂!
他得把这老狗押回去,献给陛下。
陛下见到这份大礼,一定会……一定会开怀吧?
想到宁令仪,王猛子止住了暴虐情绪,仗,总算快打完了。
“捆结实了!看好他!这可是献给陛下的大礼!少一根汗毛,老子扒了你们的皮!”他粗声下令,声音因连日嘶吼而沙哑不堪。
亲兵们轰然应诺,用最结实的牛筋绳将西羌王捆得如同粽子。
王猛子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正欲吩咐人清理战场报捷,一骑快马却疯也似的冲破风沙,直驰到他面前。
马上骑士滚鞍落马,脸色惨白如纸,手中高举着一份染尘的文书,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将军!京城八百里加急!王首辅、玉太妃……联名发文……”
王猛子心头莫名一跳,一把夺过文书,撕开火漆。
“陛下于鄯善遇伏……力战不屈……坠崖殉国……北朔送还灵柩……京师举哀……国丧……以日易月,二十七日後葬入皇陵……”
后续关于如何安排前线军事,将领可酌情回京吊唁等语,他已完全看不进去。
文书从他颤抖的手中飘落,被风一卷,卷入血污之中。
“放屁!”王猛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胡说八道!哪个杀才造的谣!陛下怎么会死?啊?”
他猛地揪住那送信士兵的衣领,状若疯虎:“说!是谁让你送来这狗屁东西的?是不是北朔的反间计?是不是京城里那些吃闲饭的混蛋咒陛下?”
士兵吓得魂飞魄散:“将军!是真的,京城都传遍了……北朔可汗还……还说什么以大妃之礼暂葬,要求迎娶……朝廷已经驳斥,迎灵柩回国葬……”
“大妃?”王猛子身体剧烈一晃,松开了手,踉跄着倒退几步。
北朔?拓跋弘?
是了,是拓跋弘这狗贼围攻陛下!是他逼死了陛下!如今陛下没了,他居然还敢痴心妄想,玷污陛下身后名?!
一股无法形容的悲愤和暴怒在他胸腔里爆发,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哇!”
他猛地张口,一大股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溅落在脚下的黄沙上,触目惊心。
“将军!”
“头儿!”
周围将士惊呼着围上来。
王猛子推开搀扶的人,眼睛盯着地上那份污损的文书,仿佛要将那上面的字一个个抠下来碾碎。
陛下死了?
那个带着他们从明州杀出来,光复河朔,远征漠北,如天神般指引他们的陛下,真的死了?被狗贼逼得跳崖死了?死后还要被那狗贼纠缠?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以!
“啊!”他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血泪纵横。
哭了很久,他猛地转头,血红的眼睛盯住了西羌王。
都是因为这些杂碎!若不是西羌屡犯边境,陛下何须亲征?若不是北伐,北朔狗贼何有机可乘?
还有京城!陛下尸骨未寒,他们就在安排葬仪?就在商量谁当皇帝?谁还记得陛下的仇?谁还记得北伐的血债?
庆王?那是陛下一手带大的弟弟!他怎么能……
他怎么敢就这么接受了?他难道忘了姐姐是怎么对他的吗?
“狗贼!都是狗贼!”王猛子拔出腰刀,一步步走向惊恐万状的西羌王。
“将军!不可!这是要献给陛下的……”有将领试图劝阻。
“陛下都不在了!献给谁看!”王猛子一刀挥开劝阻的人,手起刀落!
雪亮的刀光闪过,西羌王惊恐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头颅滚落在地,王猛子一把抓起那颗花白头发的头颅,高高举起,对着周围鸦雀无声的将士道:“兄弟们!陛下被害死了!京城里的贵人们急着办丧事,急着捧新皇帝!可咱们的血仇还没报完!”
“这老狗的人头,就是咱们给陛下的第一份祭品!跟着老子!披麻戴孝!回京城!老子倒要去问问那即将登基的庆王,他还记不记得把他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姐姐!记不记得这天下是谁打下来的!这血仇,报是不报!”
全军缟素!
回京!
质问新帝!
明州军,这支宁令仪一手缔造从血火中拼杀出来的铁军,此刻尽染悲愤,为王猛子的话所激,带着西羌王的人头,带着冲天的怨气与忠诚,踏上了东归之路。
*
几乎同时,薛成也接到了京城的消息和西羌王授首的战报。
他把自己关在帐中一整日。
出来后,这位沉稳的统帅脸上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北伐主力业已功成,西羌王庭覆灭,余孽不足为虑。
他留下副将主持大局,继续清剿残敌,自己则带着王振、潘灏、赵昆、李茂等一众将领,并一支精锐卫队,即刻启程,回京奔丧。
他要回去送陛下最后一程。
两支队伍,一支悲愤狂暴,一支沉痛肃穆,从不同的方向,怀着复杂的心情,朝着同一个目的地——京城,疾驰而去。
*
京城,已是一片缟素的世界。
自宁令仪灵柩被北朔送还,确认了死讯,白色的灯笼挂满了家家户户的屋檐,幡旗在寒风中瑟瑟作响。
往日喧嚣的街市变得沉寂,百姓自发穿上素服,焚香设祭,哭声不绝于耳,失宁令仪者,天下臣民也。
皇宫更是被无尽的白色淹没。
灵堂设在正殿,庄严肃穆,宁令仪的棺椁停灵其中。
宁宴和以弟代子职,为主祭。
他褪去华服,身着最粗陋的麻衣,跪在冰冷的灵前,日夜不离。
依照“以日易月”的礼制,他需守孝二十七日。
每日,他亲自焚香、奠酒、献食,处理完必要的政务后,便回到灵前长跪,默默焚烧着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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