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八钱银
井府深沉,庭院错落,自有一番历经千年底蕴的雍容气度,与皇宫的煌煌威仪不同,这里更显含蓄内敛,典雅精致。
宁宴和居于其中一处僻静院落,虽名为静修,实则周遭明里暗里的守卫比之皇宫他的旧居所只多不少。
他心知肚明,这是保护,亦是软禁。
他每日依旧读书习武,与井翁论政,朝堂上的风波、前线的迷雾、姐姐的遗骸、京城的暗流……无数念头日夜萦绕。
这日午后,功课既毕,他屏退左右,信步于府中园林散心。
井府占地极广,亭台楼阁,曲径通幽,他不知不觉行至一处僻静楼阁之下。
忽闻楼上传来一阵琴声,淙淙铮铮,如清泉滴落幽涧,初时细微,渐渐清晰起来。
那琴音并不激昂,反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宁静,曲调是古雅的《高山流水》,却并非一味模仿先贤,竟有几分超然物外的洒落。
宁宴和不由得驻足,仰头望去。
只见阁楼轩窗半开,一个窈窕的侧影坐在窗后,低眉信手,轻抚琴弦。日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看不真切面容,只觉气质沉静,举止优雅。
他立刻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井翁的孙女,那个自小便被家族寄予厚望,与他的未来紧紧联系在一起,甚至可能是他未来皇后的女子。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以往,井家从未刻意安排他们相见,一切合乎礼法,保持着距离与神秘。
他静静立在楼下树影里,并未上前打扰,只是凝神倾听。
那琴音似乎感知到了他的存在,微微一顿,旋即又流畅起来,曲调悄然发生了些许变化,依旧空灵,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
她是在用琴声告诉他,她知晓他的处境,明白他的丧姐之痛。
她明白他。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入风中。
楼上的少女似乎微微偏头,朝楼下他的方向望了一眼。
目光隔空轻轻一触,宁宴和甚至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善意。
随即,那身影便抱着琴,悄然隐入了阁内深处,再无踪迹。
自始至终,未发一言,未露全貌,这是世家贵女所能做到的、最含蓄也最大胆的致意。
宁宴和站在原地,良久未动,心中波澜微起。
这桩婚姻,从一开始便是政治联盟最核心的一环,无关风月,只关利益,他早已接受这个事实。
但此刻,这惊鸿一瞥,这通透琴音,却让他对她多了一分情愫,至少,他未来的妻子,是明白他的。
这已比他预想中,好了太多。
他默默转身,沿着来路返回。
回到书房,井浦泽已在内等候,正悠闲地烹着茶,茶香四溢,正是他惯常喝的那种。
“殿下回来了。”井浦泽抬眼,笑容温和,“方才府中琴音,未曾惊扰殿下吧?”
宁宴和在他对面坐下,摇了摇头:“琴音甚好,闻之令人心静。”
他顿了顿,看着井浦泽,忽然主动开口道:“井翁,若日后大事得成,孤愿在登基之日,便册封贵府千金为皇后,正位中宫。”
井浦泽执壶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他放下茶壶,沉吟道:“殿下,此事不必如此急切。立后乃国之大事,关乎国本,待殿下登基,稳定朝局后,再从容议定不迟。如今提及,为时尚早。”
宁宴和目光平静,语气却坚定:“既然注定是孤的妻子,孤便愿以诚相待,早日明示天下,亦可安井家之心,安百官之心。孤会敬她,重她,尽丈夫之责。”
井浦泽凝视他片刻,眼中讶异渐消,化为一种深沉的欣慰,他缓缓颔首:“殿下能有此心,实乃小女之福,亦是我井家之幸。老夫代孙女,谢过殿下。”
“井翁不必多礼。”宁宴和话锋微转,“井诏既为皇后之父,井翁之子,是否应适时调入内阁,以备辅弼?”
井浦泽却摇了摇头,神色淡然:“犬子井诏,他能居三品军务大臣之职,已是极限,于军需调度或可勉力,若入内阁参赞机要,非其所长,亦非社稷之福。陛下将来需的是能臣干吏,而非凭外戚身份躐等之辈。此事,殿下不必再虑。”
宁宴和闻言,心中微震。
井翁此举,无异于自断一臂。
他沉默片刻,道:“如此,对井家是否不公?孤心难安。不若孤愿拜井翁为太傅,帝师之尊,仍请井翁常在左右,教导孤帝王之学,匡扶社稷。”
这一次,井浦泽没有立刻拒绝,他抚须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道:“殿下信重,老夫感愧。若殿下执意如此,老夫便愧领了。唯愿竭尽残年,为殿下,为南朝,略尽绵薄。”
“如此甚好。”宁宴和点头,随即抛出一个埋藏心底许久的疑问,“井翁,孤有一问,困惑已久。您为何从未想过架空孤,甚至取而代之?反而倾囊相授帝王之道?难道井家千年积淀,就从未生出过帝王之心吗?”
井浦泽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竟朗声笑了起来,又道:“殿下可知,我井家何以历经千年风雨,朝代更迭,却能屹立不倒,绵延至今?”
他自问自答:“非因权倾朝野,亦非因富可敌国,而在于知足二字,在于深知何可为,何不可为,懂得顺势而为,应时而动。”
“您之长姐宁令仪留下的,是一个光复河朔、击溃西羌、民望空前的新朝,其政治遗产之雄厚,足以支撑守成之君稳坐数十年。”
“殿下您是她唯一认可的弟弟,继承大统,名正言顺,天下归心。老夫若行悖逆之事,与天下为敌,届时,非但帝王梦碎,千年井家,亦将顷刻间万劫不复。”
宁宴和听闻此言,心中酸涩无比,原来就算姐姐去了,竟然还在保护着他,而他竟然.....
井浦泽继续道:“更何况,殿下您与令姐,皆乃天纵之才,非常人所能及。老夫膝下儿孙,或可经营一方,或可玩弄权术于股掌,然论及帝王韬略,不及您姐弟十分之一。”
宁宴和默然良久,他轻声道:“孤……真的能如姐姐一般,做好这个位置吗?”
“能否做好,非老夫今日一言可断。”井浦泽目光深邃,“但看日后,殿下已踏上了这条路,便唯有向前,别无他选。”
宁宴和抬起头,又追问:“井翁难道就不担心,日后孤羽翼丰满,会鸟尽弓藏,与井家反目,甚至手刃功臣吗?”
井浦泽再次笑了起来,笑容中竟带着几分坦然:“殿下,老夫与井家,对您有何阻碍呢?是阻您登基?还是在您登基后,会索要您给不了的东西?”
“拥立之功,所求不过权势、地位、财富,这些本就是君王赏功酬庸之常物。我井家将全族命运系于殿下之身,倾力助您,日后所能得到的,亦不过这些。天下从龙者,莫不如此。若得这些便是僭越,那历代开国功臣岂非皆该杀尽?”
“届时,全世界都不会有比井家更忠于陛下的臣子了。陛下若稳坐江山,井家便安享富贵;陛下若江山动荡,井家便随之倾覆。如此休戚与共,老夫为何要担心鸟尽弓藏?”
这番话说得透彻至极,反而消弭了最后一丝猜忌。
宁宴和沉默片刻,终于伸手端起了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茶。
茶温已恰到好处,他啜饮一口,熟悉的香气萦绕唇齿。
“这茶,还是苏州家里茶园运来的吧?”他忽然问。
井浦泽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