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表演
京城的天,不知从何时起,渐渐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调。
起初只是市井坊间一些模糊的流言,如同水面的浮萍,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
“听说了吗?前线……好像出大事了……”
“能出什么大事?不是一直打胜仗吗?”
“唉,不好说,我有个远房表侄在军中当个军官,前几日托人捎回口信,只说让家里早做准备,别的也不敢多言……”
“准备?准备什么?”
“好像是陛下.....”
窃窃私语在茶楼酒肆、街谈巷议中流转,越传越凶,越传越真。
恐慌如同无声的瘟疫,迅速侵蚀着人心。
粮价开始莫名波动,往日喧嚣的夜市早早收了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仿佛有什么巨大的灾祸即将降临。
这股惶惶不安的气息,终于也透过了重重宫墙,传到了王敬之的耳中。
王首辅坐在值房内,听着禀报,手中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久久未曾举起,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深深的疲惫。
“井家……终究是开始发难了。”他低声自语。
他想了想,起身,整了整朝服,向着雪晗殿走去。
殿内,玉太妃独坐窗前,望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短短数日,她似乎清减了许多,眼角眉梢带着难以掩饰的倦意与哀戚。
“太妃娘娘。”王敬之躬身行礼。
玉太妃缓缓回过神,示意他坐下:“王相来了,外面的风声,哀家也听到了一些。”
“娘娘明鉴。”王敬之躬身,“井家欲借此动荡人心,其意昭然。意在催促朝廷,早定大局。”
王敬之说完,玉太妃久久无言。
直到王敬之手边的茶都凉了。
她才道:“大局?他们眼中的大局,便是趁着仪儿生死未卜,急着将宴和推上那位子,好遂了他们操控朝政的心思!”
她语气转悲,“可我……我的仪儿究竟如何了?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告诉我,一日没有消息,我这心,一日便如同在油锅里煎熬!”
王敬之心中亦是沉痛,劝慰道:“娘娘节哀,保重凤体要紧。薛成将军仍在竭力搜寻,未必没有转机。只是眼下京城局势……”
“井家手握庆王殿下,占了大义名分,为今之计,唯有暂作隐忍,竭力周旋,等待确切消息,此乃不得已之拖字诀。”
玉太妃闭上眼,眼角滑下一滴清泪。
她何尝不知王敬之的无奈?这是老成谋国之言。
失去了仪儿这根主心骨,他们这一派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如同无根之萍,面对井家拥立未来之主的大义旗帜,处处受制。
“哀家知道了。”她无力地挥挥手,“一切,便有劳王相与沈相、农相等多加费心了,务必不能让仪儿的心血,毁于一旦。”
“老臣遵旨。”王敬之郑重一揖,退了出去。
虽处弱势,但他们经营日久,足以支撑一段时间的周旋。
他心中思量,多等等吧。
可所有的拖延,都在北朔使者抵达京城的那一刻,化为了泡影。
北朔使团规模不小,使者面容肃穆,递交的国书措辞极为诚恳,甚至带着几分悲恸。
国书中,北朔可汗拓跋弘详述了宁令仪如何于北伐中不幸坠崖罹难,他如何痛彻心扉云云。
因两国盟约与曾经的和亲圣旨,他视宁令仪为其“大妃”,因漠北路远,遗体难存,恐亵渎圣体,故已按北朔最高礼制,将其暂安于王庭祖陵,以待将来。
此次遣使,特为吊唁,并送上丰厚奠仪,旨在表达北朔的深切哀悼与愿与南朝永结盟好。
这国书,在北朔看来,或许是情深义重全其礼数的举动。
但在南朝君臣眼中,这无异于一道惊雷!
王敬之、沈清砚、农子石等人面色极其难看。
他们深知拓跋弘恐确有几分真心,但这真心却将南朝的脸面踩在了地上。
“奇耻大辱!”农子石在政事堂看到抄本,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将那纸撕碎。
“陛下乃我南朝摄政公主,万金之躯,岂能由北朔自行安葬?即便…即便真有不幸,灵柩也必须迎回!此乃国体,绝无商量余地!”
王敬之只听着,默默无语,却叹息一声。
他知道,井家等待的最终时机,到了。这封国书,成了他们最好的发难借口,他们必定会借机行事。
可他们三人还没商议个结果,就听闻玉太妃传召。
到了雪晗殿,一片哀切。
“王相,沈相,农相,”玉太妃抬眼看着三位重臣,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你们都是仪儿信重之人,我的仪儿,她一个人,躺在那冰冷陌生的地方……她该有多冷,多难受啊!”
“国事艰难,哀家知道。可算哀家求你们,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仪儿接回来!不能让她流落异乡,做那孤魂野鬼……”
“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王敬之、沈清砚、农子石闻言,皆是面露悲戚。
王敬之率先撩袍跪地,沉声道:“太妃娘娘节哀!老臣等深受陛下知遇之恩,万死难报!迎回陛下灵柩,乃人臣本分,臣等纵然肝脑涂地,也必竭尽全力,促成此事,绝不让陛下流落北朔!”
农子石与沈清砚亦随之跪下,农子石虎目含泪,声音哽咽:“娘娘放心!农子石便是拼却这项上人头,也定要迎陛下还朝!”
翌日大朝会,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将至。
刚一开始,便有忠于宁令仪的旧臣出列,慷慨激昂,要求严辞驳回北朔国书,斥其无礼,并强烈要求迎回宁令仪遗骸。
话音未落,便有官员看似忧心忡忡地接口:“北朔铁骑锋锐,今西羌未平,若因此事与北朔彻底交恶,恐两面受敌,下官以为,不若先行安抚,待西疆平定再图后计。”
此言一出,引来数人附和,皆言当以大局为重,不可逞一时意气。
“荒谬!”立刻有人按捺不住,厉声驳斥,“尔等怯战之言,与卖国何异!陛下尸骨未寒,岂能向敌寇低头?此例一开,国格何在?军心何在!”
“臣附议!陛下乃国本,岂容轻侮!必须即刻迎回灵柩!”
眼见争执渐起,几名官员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人缓步出班道:“诸位同僚,陛下罹难,举国同悲,确为不幸。然国不可一日无主!”
“当务之急,是早日确立新君,稳定朝局,统筹应对北朔西羌之事。否则,朝堂纷扰,政令不行,才是真正的社稷之危!”
此言如同在沸油中滴入冷水,引爆了更大的争论。
“胡闹!陛下灵柩尚未迎回,岂可轻言立新君?此乃不忠不义!”
“正是!当务之急是迎回陛下,而非另立新主!”
“此言差矣!确立储君,正是为了更好地迎回陛下,为了江山稳固!岂能本末倒置?”
“庆王殿下乃陛下亲弟,名正言顺,正该早日即位,以安天下!”
“景王殿下乃先太子嫡脉,亦有权承继大统!”
一时间,殿内乱作一团,要求迎回灵柩的、主张对北朔缓和的、催促立刻立新君的、争论新君人选的……
各种声音交织碰撞,几乎要将大殿穹顶掀翻。
王敬之几人居中调和,既要压制过于激烈的言论,又要反驳立新君的急迫之声,还得考量前线局势,已是声音沙哑,心力交瘁。
就在这纷乱之际,殿外突然传来内侍高唱:“庆王殿下到!”
喧哗声骤然一静。
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
只见晨光中,一个身着亲王常服的少年,稳步走入大殿。
正是多日未曾公开露面的庆王宁宴和。
他面容依旧带着少年的清俊,但眉宇间的彷徨已荡然无存,他扫过争执不休的群臣,最后落在那份摊开在御案上的北朔国书副本上。
他径直走到御阶之前,转身,面向满朝文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