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拓跋弘之泪
漠北的风,不知从何时起,带上了一种粘稠而腐朽的气息,吹过北朔联军的营盘,也吹进了每一个部落战士的心里。
流言,像暗夜里的苔藓,在营地的各个角落悄然滋生。
“长生天……是否还庇佑着我们?”
“伟大的可汗,真的能带领我们走向胜利吗?”
疑问的种子一旦播下,便会在现实的土壤里疯狂生长。
有人开始私下计算,倒在这片陌生土地上的北朔勇士,竟已超过了三万之数。
三万铁骑!这是足以让任何一个部落一蹶不振的数字。
草原上的男丁生来便是战士,但每一个战士的成长都需要十几年光阴。这样的消耗,太快了,快得让人心惊,快得让人无法承受。
营火旁,不再只有豪迈的歌声与醉人的马奶酒,更多了压抑的沉默和耐人寻味的窃窃私语。
“我阿兀勒部带来的三千勇士,如今能站着的,不足一半……”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部落首领灌下一口烈酒,声音嘶哑。
旁边另一部族的首领重重叹了口气:“我们图哈部也一样。再打下去,就算赢了南朝,抢到了金银女人,我们部落的男人都快死光了,还有什么意义?回到草原,只怕连自己的草场都要被狼崽子们吞并了!”
于是,开始有小股部落的骑兵,在夜间巡逻时“失踪”,或是干脆以部落遭遇雪灾需要回援为由,向拓跋弘请求离去。
王庭金帐内,拓跋弘听着心腹将领的汇报,脸色阴沉,他烦躁地挥退了众人,独自坐在狼皮褥子上,感到一阵深切的无力。
这就是他与宁令仪最根本的区别。
他的强大,建立在无数部落的臣服之上。
他是大汗,是盟主,却并非唯一的主宰,他需要权衡各部的利益,安抚他们的情绪,如同驾驭着一群桀骜的狼群。
而宁令仪呢?她的意志,便是南朝的意志。她的军队,如同一柄千锤百炼的钢刀,刀身一体,指向何方,便刺向何方。
“不能退,最少现在绝不能退。”
拓跋弘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若退兵,南朝得以喘息休养,凭借宁令仪的手段,五年,最多十年,装备着那种可怕火器的南朝大军,必将主动北上,踏破他的王庭!
届时,就不是他能否南下的问题,而是北朔能否存续的问题了。必须打下去!哪怕用人命填,也要耗尽南朝的国力,拖垮宁令仪的根基。
他已经得到密报,那个叫农子石的人,正在后方挥舞屠刀,用无数贪官污吏的人头和家产,强行支撑着这场战争的消耗。
南朝内部,矛盾已然尖锐,内乱就在眼前!他只需要再坚持一下,再拖一拖,胜利的天平,或许就会向他倾斜。
“传令!各部整军,三日后,全力进攻南朝中军大营!畏战不前者,部落连坐!”
他,强行压下所有异议,发动一场倾尽全力的豪赌。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河朔前线变成了真正的人间炼狱,北朔骑兵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不顾伤亡地冲击着南朝的军阵。
箭矢如同飞蝗般遮天蔽日,刀剑碰撞的声音刺穿耳膜,怒吼声、惨叫声、战马的悲鸣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死亡的乐章。
每一天,每一刻,都有无数生命在消逝。
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浸透了脚下的土地,连呼啸的北风都吹不散那浓重血腥气,人间炼狱,莫过于此。
南朝士卒用血肉之躯,筑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线,他们用长枪、用弓弩、用刀盾,更用生命,一寸一寸地抵挡着敌人的进攻。
一个月零七天。
当战火平息,战场上留下的,是超过一万具北朔士兵和三万余名南朝士卒的遗体。
拓跋弘立马在一处高坡上,望着这片修罗场,久久无言。
他没有输,但他也没有赢。他
倾尽全力的猛攻,未能击穿宁令仪的防线,南朝人用三万多条性命,硬生生顶住了他这蓄力一击。
天空中,开始飘下细碎的雪花,冬天,又来了。
拓跋弘仰起头,任由冰凉的雪粒落在脸上,他知道,他或许……已经没有机会了。
天气会越来越恶劣,草料会越来越难以为继,而军中厌战思归的情绪再也无法扑灭。
明明宁令仪的压力更大啊!
她的国库想必早已空空如也,全靠农子石那把“刀”在后方强征暴敛,南朝内部必然怨声载道,只要再拖上一年半载,内乱必起!
可是,他等不到了。
那天,他升帐召集所有大将商讨下一步军务,却发现原本应该到场的两个中型部落首领,连同他们的数千部众,竟已不告而别,连夜拔营北返了。
帐内其他首领虽然还在,但眼神闪烁,态度暧昧,再无人主动请战。
看着空出来的两个位置,拓跋弘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熄灭。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下令:
“传令,全军撤退,退回王庭。”
北朔大军开始拔营北返。
队伍失去了来时的锐气,显得沉闷而疲惫,士兵们低着头,默默赶路,只想尽快离开这片吞噬了太多同伴生命的土地。
宁令仪站在镇北城的城头,远远望着远去的北朔军队,没有下令追击。
她的军队同样疲惫不堪,兵力折损严重,穷寇莫追,这个道理她懂。能将拓跋弘逼到主动退兵,已是巨大的战略胜利。
这场仗,她早就打不起了。
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场惨胜,舔舐伤口,恢复元气。
*
撤退的路程,走了一半。
在一个背风的河谷扎营时,拓跋弘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此番南下,损兵折将,寸功未建,回到王庭,该如何面对那些失去儿子的母亲,如何弹压那些心怀异志的部族?
这时,他的一位堂兄,掌管着一个大部族的亲王,提着一壶酒来到了他的金帐。
“大汗,喝点酒,暖暖身子,解解乏吧。”亲王脸上带着关切的笑容。
“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回到草原,休养生息几年,未必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拓跋弘心中烦闷,接过酒囊,仰头便灌了几大口。
烈酒入喉,带来一丝暖意,却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可几口酒下肚,他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视线开始模糊,手脚也有些发软。
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