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王敬之之死
省躬三年的春夏之交,京城已是绿意葱茏,暖风熏人,然而首辅王府深处,却弥漫着一股生命将尽的沉暮之气。
王敬之躺在病榻上,浑身骨瘦如柴,昔日矍铄的精神气早已被病魔吞噬殆尽,只剩下浑浊的眼珠偶尔转动。
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油尽灯枯,再也撑不住了。
此刻,遥远的北疆,宁令仪与拓跋弘的国运大战已进行到第三个年头。举南朝倾国之力,固然一次次打痛了那位北朔雄主,砥石城下的“震天雷”更是让其胆寒,但……
终究还没能把北朔的野心彻底打掉,还没能迎来那决定性的胜利,可他王敬之,已经看不到那天了。
思绪飘忽,几十年宦海浮云如在眼前。
他历经宁令仪的父皇玄禧朝,兄长光启朝,弟弟昭熙朝,再到如今的宁令仪摄政。
四朝风雨,唯有在宁令仪麾下,他才真正感觉一展抱负,看到了南朝重现荣光的希望,看到了这天下百姓能喘一口气得一条活路的可能。
玄禧朝,他疲于应对日益糜烂的朝局和边境无休止的摩擦,空有抱负,却难挽颓势。
光启朝,他更是受困于君主的猜忌和斥责,动辄得咎,如履薄冰,最后更是被贬谪归家。
到了昭熙朝,实则是与井家妥协后的结果,是只能勉力维持着帝国门面不至立刻崩塌。
这么多年来,世人将那“裱糊匠”的骂名送到他脸前,他也只能唾面自干,继续弯腰做事。
直到宁令仪归来。
这个他看着长大,又看着她历经磨难的公主,她对外强硬,寸土不让;对内悲悯,极其务实,对百官严苛至不近人情,对万民总留有一线生机。
分田、赎奴、肃贪、乃至兴女学、开“簪花试”……她做的许多事,都让他这老派臣子起初惊心动魄,继而深思,最终叹服。
她似乎不像一个帝王,不追求虚名,不沉溺享乐,心中自有一杆秤,秤的一端是江山社稷,另一端是黎民苍生。
有时他甚至觉得,她或许是上天派下来,涤荡这污浊尘世的菩萨,只是这菩萨,手持的是利剑与算盘。
可惜,他看不到了。
王敬之艰难地算了算,宁令仪今年,该二十七岁了。
从她十七岁那年被许嫁和亲,仓皇离京,到如今执掌天下权柄,与北朔霸主鏖战边关,竟然已经十年了。
这十年,她辗转征伐,颠沛流离,真正能安稳坐在京城处理朝政的日子,屈指可数。
而他,也从花甲步入古稀,如今更要撒手人寰。
他这一生,历尽起伏,到老能得遇明主,施展拳脚,已无甚遗憾。
唯一的可惜,就是不能再为宁令仪守住这后方朝局,看着她彻底平定北朔,开创真正的太平盛世。
如今宁令仪手底下的人,沈清砚不过三十许岁,锐气正盛;农子石年近四十,刚直敢为;苏轻帆更是年轻,却已能独当一面。还有陈知微那样的新锐……
人才已在涌现,可盘算下来,能总揽全局、稳定各方势力的,还是太少了。他这一去,留下的空缺,谁能填补?
他撑了这么久,为宁令仪稳住后方,协调粮草,压制异议,如今,是真的撑不住了。
思绪纷乱,忧虑无限,自他去后,宁令仪就必须尽快返回京城坐镇,否则中枢无主,各方势力必起波澜,大乱将生。
可北疆战事正酣,主帅一旦离开,前线又当如何?这进退维谷的局面,他想了很久,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世事难圆满,他王敬之也只不过是世俗一普通人罢了。
王敬之缓缓闭上眼,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心中唯有一念:“陛下,老臣尽力了。下辈子,若有机会,再为您效力罢……”
*
王敬之薨逝的消息,随着加急的报丧文书,一路北上传至军营。
宁令仪展开信笺,是王敬之的遗言。
“臣敬之临终泣言:十年战乱至今,赖陛下勉力支撑之果,输万千百姓之血,争后世寸土之功。胜负谁料?血泪民生。”
“臣无寸功,全赖陛下,方有今日。万望陛下,不以兵胜为荣,不以战败为耻,多念及臣民一分,便给百姓多一分活路。”
看到此处,宁令仪喉头已然哽咽。
“自臣去后,首辅之位空缺。陛下若论锐意革新、办实事,农相自是上选;然若虑及国之长久、朝局稳定,老臣斗胆,荐沈相。”
“农相之忠,在于陛下,然陛下励精图治之志,常与百官士绅之利相悖。若立农相,无异昭告天下陛下之决心,恐令百万士人顷刻离心,动摇国本。沈相乃科举探花,为士林之望,虽行事中庸,未必事事合于圣意,却善平衡各方,足以维系大局,安定天下。”
“农相可为陛下手中利剑,破旧立新;然欲为天下表率,调和鼎鼐,非沈相不可。此皆老臣肺腑之言,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慎之,决之。”
“陛下以女子之身行帝王事,艰险尤甚,然志坚不摧,老臣钦佩。可权位移人,忠奸易变,明昏亦在一念之间。老臣唯望陛下,他日身登九五,手握乾坤,莫忘鄯善烽火、砥石血泪,莫负今日救民之志......”
“臣……去也。”
寥寥数语,却引来宁令仪无尽眼泪。
“噗嗒。”
一滴温热的泪珠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王相……走了。
她失一臂膀!
天下失一定海神针矣!
帐内众将见状,皆屏息垂首,不敢惊扰,他们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失态,如此悲恸。
王相在,她便如同身后有山,可依靠老臣两分,遇不明之事,尚有贤师可问前路;王相一去,此身便似孤悬于万丈危崖,从此再有迷惘困顿,这茫茫天地,又该问向何人?
宁令仪再不愿,这一日终于还是到了,汉失诸葛,她失敬之,千般万般,道不尽这哀痛。
北疆的战火未熄,京城的风雨又将至。
王相,为何独留我?
*
数日后,一道圣旨,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抵京城。
首辅王府内外,早已是一片素白。
当礼部官员在灵堂前肃然展开明黄卷轴,朗声宣读:
“首辅王敬之,秉性忠纯,器识恢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