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宁宴和
奉天殿内,血腥气尚未散尽,王振的无头尸身倒卧在地。
宁令仪就站在那里。
玄衣素面,风尘仆仆,身形比记忆中清减了许多,可那双眼睛,沉静扫过殿内每一张或惊骇、或狂喜、或恐惧的面孔。
她没有死。
那个传闻中坠崖殉国、灵柩都已迎回、举国缟素祭奠的明珠公主,活着回来了。
“陛下?”王敬之第一个回过神来,老迈的身躯剧烈颤抖着,几乎是踉跄着扑上前,“您真的回来了!”
沈清砚、农子石等一众宁令仪的旧臣也如梦初醒,纷纷抢出班列,跪倒一片,声音哽咽:“恭迎陛下归来!天佑南朝!天佑陛下!”
王猛子更是呆立当场,手中的钢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看看御座上的宁宴和,又看看活生生站在那里的宁令仪,猛地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脸颊火辣辣地疼。
不是梦!
他猛地扑到那木盒前,手忙脚乱地打开,捧出里面那颗面目狰狞的头颅,像献宝一样高高举起,冲到宁令仪面前:“陛下,陛下您看!您要的西羌王人头!末将给您弄来了!您吩咐的事,末将办到了!”
宁令仪的目光落在那颗头颅上,又移到王猛子激动的脸上,看到他浑身缟素,看到他眼中的血丝与忠诚。
她道:“不错,猛子,你辛苦了。”
只这一句,王猛子只觉得所有奔波、所有厮杀、所有愤懑,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个在沙场上刀斧加身也不皱眉的悍将,竟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
与旧臣们的狂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井家一系官员煞白的脸色。
井浦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冰凉。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北朔那边的消息,鄯善城的探报,乃至送回的那具残破不堪的遗体……
这一切难道都是假的?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那具尸体,那封绝笔信,那逼真的追捕与跳崖……
全是演给天下人,演给他井家看的一场大戏?!
他猛地看向御座上的宁宴和,那个他倾注心血一手推上皇位,方才还冷静下令诛杀王振的少年皇帝,旒珠遮蔽了他的眼神,但那紧绷的下颌线,那没有丝毫意外的姿态……
难道这一切,宁宴和早就知道?难道他也参与其中?
这时,一名井氏一党的官员强压着惊慌,出班高声道:“明珠公主殿下安然归来,实乃我朝之大幸!今日恰逢新帝登基,双喜临门!还请殿下上座,观礼完成,新帝必有厚封,以酬殿下不世之功!”
这话看似恭维,实则是在强行将宁令仪纳入“人臣”的身份,即便有不世之功如何,只要是臣子,就不得反抗君主。
还没等宁令仪反应,宁宴和就答:“厚封?朕之皇位,本即继承自皇姐之功业基业。若非皇姐光复河朔,远征西羌,奠定这中兴之局,朕何德何能,安坐于此?”
他微微一顿,语惊四座:“皇姐之才,胜朕百倍,这皇位,理应由皇姐来坐。”
此言一出,满殿再次哗然!
“陛下!”
井浦泽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厉声打断:“陛下慎言!您已祭告天地祖宗,正位大宝,便是南朝名正言顺之君!自古帝王承天景命,岂有妄自菲薄之理?明珠公主功高,厚赏便是,焉有他论!”
他目光锐利如刀转向宁令仪,语气带着逼问:“难道公主殿下今日归来,是要行那夺弟之位骨肉相争之事吗?殿下岂不惧天下悠悠之口,后世史笔如铁?”
这番话极其狠辣,直接将宁令仪置于争夺帝位逼迫幼弟的不义之地。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宁令仪身上。
宁令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身着沉重衮冕的少年,多年不见,那个曾经依赖她、仰望她的孩童,已然长成了陌生的青年帝王模样。
冠冕堂皇,却也枷锁重重。
他们姐弟,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心中叹息,千般滋味翻涌,却无从说起。
权力之巅,龙椅之下,从来容不下并立的双日。
她正欲开口,宁宴和却抢先一步,盖过了所有窃窃私语:“太傅此言差矣。朕既已承天命,即皇帝位,执掌社稷神器,自有革新制度顺应时势之权责。”
他目光扫过全场,道:“朕今日便以绍熙皇帝之名宣布:自即日起,革除旧制之弊!我南朝帝位传承,不限于男女之别,唯贤唯德者,方可居之!凡我宁氏血脉,无论男女,皆有权承继大统!”
此言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
废除男女之别,女子亦可为帝!
这简直是石破天惊之论,颠覆了千百年来的礼法根基!
“陛下!您可知您在说什么!”井浦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宁宴和,又惊又怒,“您这是……这是在自毁长城!是在为她铺路,您将您自己置于何地?将我等拥立之臣置于何地?!”
他彻底明白了,宁宴和从未真心想要这个皇位,他从一开始,就在谋划着今日!他将井家,将所有人都当成了棋子!
宁宴和没有理会井浦泽的质问,他缓缓摘下头上那顶沉重的十二旒冕冠,轻轻放在御座之上。
他步下御阶,在满殿死寂的目光中,撩起龙袍下摆,竟是双膝跪地,对着宁令仪深深叩首。
“皇姐,”他抬起头,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有愧疚,有决绝,更有一种深藏的如释重负。
“臣弟德才浅薄,不堪社稷之重。这皇位,本就是你一刀一枪,用血与火打下来的,理应由你执掌,臣弟愿退位让贤,请皇姐登基,正位九五,护我南朝万世太平!”
“宁宴和!”井浦泽目眦欲裂,心痛如绞,更是感到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狂怒。
“我井家千年积累,倾全族之力,耗钱粮无数,为你铺就这登天之路!为你殚精竭虑,扫平障碍!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如今竟如此对待老夫,对待井家!”
宁宴和依旧跪着,转向井浦泽,神色平静:“太傅教导之恩,拥立之功,宴和从未敢忘。朕与井家,早已血肉相连休戚与共,不可分割。”
“那你为何还要如此!”井浦泽嘶声质问。
“正因为休戚与共,朕才更不能姑息。”
宁宴和的声音沉了下去:“井家所为,构陷边将,误导军情,致使皇姐身陷绝境,几近蒙难;勾结内侍,毒害景王母子,戕害宗室;把持朝议,结党营私……”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桩不是十恶不赦之罪?哪一件不是将朕置于不仁不义之地?”
“你!”井浦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宁宴和,又指向宁令仪,怒极反笑,“好!好一个姐弟情深!好一出清算戏码,我井家再不是东西,可有亏待过你一分?宁宴和,你问心无愧吗?!”
听到井翁如此质问,宁宴和深深叩首,对宁令仪道:“皇姐,臣弟深知井家罪孽深重,万死难赎。然,恳请皇姐念在……念在井翁多年教导,法外开恩!”
不等宁令仪回应,他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臣弟恳求皇姐,保留井翁太傅虚衔,囚于井府,永世不得出!井氏女无辜被卷入,臣弟恳请皇姐,允她皇后之位虚名保留。”
“日后…若她有心仪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