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请封
漠北的风沙似乎都带上了一丝不同以往的气息。
北朔人的金顶王帐如今成了王猛子和潘灏的临时中军帐。
帐内,灯火通明,映照着两位将军疲惫却兴奋的脸庞,也映照着被捆得结结实实面如死灰的额尔敦亲王。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王猛子一巴掌拍在临时搬来的矮几上,震得笔墨一跳,“端了拓跋弘的老窝,抓了他亲叔!这下看那狼崽子还怎么在河朔嚣张!”
潘灏虽也面带喜色,但神色更为沉稳,他正襟危坐,执笔在一张军文纸上书写:“王将军,此战虽胜,然我军孤悬敌后,不宜久留。当速将战果及虏获之敌酋,禀报陛下,并请示下一步方略。”
“对对对,写!赶紧写!”王猛子连连点头,凑过去看,“就跟陛下说,咱们不回去了!漠北这地方,北朔能待,咱们也能待!趁他病,要他命!在这里搅他个天翻地覆,看拓跋弘回不回来救!”
潘灏笔下不停,将王猛子的意思用更稳妥的措辞写入奏报:臣等侥幸成功,然漠北广袤,敌情未靖,臣等恳请暂留漠北,继续清剿残敌,震慑北朔腹地,使其首尾不能相顾,以解河朔主战场之忧……
写至为将士请功部分,潘灏一一列明有功将校姓名及战功。
王猛子在一旁盯着,时不时补充一句:“那个谁,冲锋陷阵断了条胳膊,记上!”
“还有斥候营的老张,找到路,功劳不小!”
当潘灏笔尖稍顿,看向王猛子,示意名单是否完备时,王猛子拧着眉头,粗壮的手指在名单上点了点,道:“添上一个,丁归南。”
潘灏略感意外,抬头看他。
丁归南的名字,显然不在军官序列。
王猛子摸了摸下巴上新长的胡茬,道:“这小子就是个半大娃子,原来是西羌营里的奴隶,汉人种。这次要不是他耳朵尖,听懂了北朔佬的暗语,老子现在还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沙子里转悠呢!”
“按规矩,立了功就得赏!他虽是俘虏归降的,但根子是汉人,立下的是奇功。老子琢磨着,给他请个七品的官身!对,就写请授七品翊麾校尉!”
潘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了然。
他深知王猛子看似粗豪,实则极重军功赏罚,且极其护短。
他不再多问,提笔便将“原西羌营归化汉民丁归南,听译敌语、辨识路径、传递军情有功,恳请授七品翊麾校尉”等语添了上去。
奏报书写完毕,用火漆封好,安排最得力的亲兵小队,押送着额尔敦亲王等几名最重要的俘虏,准备即刻启程,以最快速度送往河朔宁令仪处。
处理完正事,王猛子走出大帐,深吸了一口沙土味的空气,只觉得无比畅快。
他一眼就看到丁归南正蹲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破布擦拭着捡来的北朔弯刀,神情依旧有些怔忡,仿佛还没从白日的厮杀回过神来。
“狗崽子!过来!”王猛子吼了一嗓子。
丁归南一个激灵,差点把刀掉了,连忙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习惯性地就想缩脖子跪下。
“站直了!”王猛子喝道,“以后有点官样子!”
丁归南懵懵懂懂地勉强站直,瘦小的身子在宽大的军服里晃荡,眼神里全是茫然:“官,官样子?”
“嗯。”王猛子抱着胳膊,“给你请功了,奏报已经送去给陛下!以后,你小子就不是白身了,是七品的翊麾校尉!是官了,听见没?”
丁归南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似乎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或者听错了。
“官,我?校尉?”他指了指自己,声音干涩发颤,“为什么?给我官?”
“为什么?”王猛子眉毛一竖,“有功就赏,这是军中的规矩!你立了功,自然该赏,老子给你请个官,怎么了?”
“有功……”丁归南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对他而言,陌生又沉重。
他浑浊的脑子里拼命思索着,官是什么,请封是什么,有功是什么,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抬起头,眼神里充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声音也拔高了些:“将军!有功就该赏,是不是?杀敌就是有功,对不对?”
王猛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弄得一愣,下意识点头:“当然!杀敌,尤其是杀敌酋,就是大功!”
丁归南得到肯定,呼吸急促起来,他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犹豫了半晌,脸上急的又红又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说道:“那宋瑶儿,她的刀,是她用一根银簪跟我换的……”
“我后来,亲眼看见,看见那把锈刀子,插在一个西羌将军的脖子眼里!很深,她,她也杀敌了!杀了大敌!她有功,是不是?是不是也该给她封赏?”
他说得语无伦次,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王猛子,里面混杂着恐惧、期盼,还有一丝执拗。
王猛子彻底愣住了。
宋瑶儿。
那个沉默寡言眼神空洞,最终与其他十五名女子一同发动了反击复仇的女奴。
他记得她的尸体,记得那座匆匆立起的“十六烈女之墓”。
他仔细看着丁归南的神色,那里面没有以往的狡黠,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渴望,他眼神变得很干净。
王猛子粗糙的心被触动了一下,他回想起当初攻破那个西羌营地时,确实感觉抵抗比预想中弱了些,尤其是中上层军官似乎有些指挥混乱……
难道真与那夜女奴们的搏命反击有关?若真如此,那她们确实在无形中减少了南朝军队的伤亡,这功劳是实实在在的!
王猛子沉吟片刻,一拍大腿:“你说得对,有功就得赏,死了也得赏!不能寒了死人的心,更不能寒了活人的眼!”
他转身大步回到帐中,潘灏正准备休息,见他去而复返,一脸决然,不由讶异。
“老潘,奏报呢?还没送走吧?拿来,老子要添个名字!”王猛子吼道。
亲兵连忙将尚未送出的奏报呈上。
王猛子夺过笔,蘸了墨,在关于丁归南的请功陈述之后,又重重地添上几行字。
“又,查西羌营中殉难汉女宋瑶儿,虽身被奴役,然贞烈勇毅,于我军破营前夜,伺机刺杀西羌将领一名,致使敌营混乱,士气大跌,间接助我军减小伤亡,功不可没。虽其身已殁,其功当录,臣昧死,恳请陛下予以追封,以慰忠魂,以励后人!”
写罢,他掷笔于案,长出一口气。
这才让人将副本重新封好,令其与正本一同送达。
*
河朔,魏州行营。
宁令仪展开那封来自漠北的军报,细细阅看。
当看到王猛子潘灏已成功奇袭北朔祖地,俘获额尔敦亲王,并欲继续留在漠北作战时,她唇角微微扬起。
好!太好了!
这一步险棋,终究是走通了!他们做得比她预期的还要好。
当她看到后面附带的请功名单,以及王猛子添加的关于丁归南和宋瑶儿的请功陈述时,她沉默了。
灯火下,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宋瑶儿”三个字,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那个在绝望中发出最后一击的柔弱又刚烈的女子。
她提起朱笔,沉吟片刻,在那段陈述旁批复道。
“准所奏,丁归南授七品翊麾校尉,留于漠北军中效力。”
又批复道:
“宋瑶儿本是有功之人,虽身死,然其功在社稷,烈耀千秋。因其临难不屈,个人手刃敌酋,立功显著,特追封为五品将军,赐谥号勇忠,准其家乡及殉难之地立碑旌表,篆刻其功德,以彰其志,永垂后世。”
她这般批复郑重,对一个已逝的女奴给予如此高的追封和荣誉,在此刻的南朝,堪称惊世骇俗。
但这正是宁令仪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