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赎罪
皇宫,变成了一座囚牢。
宁令仪褪去了那身染血的玄衣,换上了一袭最素净的白麻孝服。
她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一人,踏着冰冷的月色,来到了这处她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觉步履维艰的宫苑前。
这里是静太嫔,不,如今是宁泰皇太后的居所。
这里住着宴和的母亲。
殿门紧闭,里面没有一丝灯火,也没有半点声息,仿佛无人居住。
但宁令仪知道,她在里面。
那位刚刚失去儿子的母亲,就在这扇门后。
宁令仪在殿门前停下脚步,望着那紧闭的朱红门扉,上面精致的雕花在朦胧月色下显得有些狰狞。
她撩起麻衣下摆,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夜露渐重,寒意顺着石缝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她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跪着,低着头,任由夜风吹乱她额前的碎发。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膝盖早已失去知觉,殿内,终于传来了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破碎不堪的啜泣,那哭声像是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让她全身颤抖。
门内,是宁泰太后;门外,是宁令仪。
隔着一扇门,两个女人,一个失去了儿子,一个失去了弟弟,相对而泣。
“我的宴和……”
门内传来宁泰太后哽咽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
“他刚出生的时候,那么小,那么软,他不得宠,没有被他父皇珍爱过,不像你,一出生就是掌上明珠......”
“我原没什么指望,我也不想他有什么大出息,他好好活着就够了……”
宁令仪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砸在青石上。
“后来光启之变,光启容不下他,是你带走了他们姐妹,带走了我的一双儿女.....”
“是你救了他,给了他活路,教他读书识字,带他离开是非之地……”
“我很感激你,打心眼里感激你,后来,他又回来了,他在我身边长大了,我把你的恩情记在心里,日夜祈祷,希望你在战场上平安......”门内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茫然。
“他在宫里这几年,每天用功读书,井家人逼着他,他自己也不放过自己,他听你的话,你说他很努力,他就不要命的更努力.....”
“你们姐弟感情好,我再心疼他,也没让他停下来过,这条命,是你给他的.....”
“可现在,他又把这条命还给你了……”
“他长大了,做皇帝了,我这个做娘的,没资格替他决定什么,他选了这条路,我没话说……”
她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带着一种母兽般的痛苦与怨怼:“可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啊!我只要一闭眼,就看到他……看到他胸口插着刀,躺在你怀里……”
“血……那么多血……”
“当初若不是你把他押给井家,他会有今天吗?井家是个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你知道,你再清楚不过了,你为了你的大业,你把我的儿子,往狼坑火堆里扔啊!”
“我是他娘!我怀胎十月生下的他!我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对着一个间接害死我儿子的人,我做不到!”
“我的儿子死了,可你活着!”
“我怎么不恨你,我恨死你了!”
这几句诘问,比刀还猛,狠狠捅进了宁令仪的心窝,让她浑身剧颤,几乎要支撑不住,痛苦几乎吞噬了她的心。
“我知道,我知道不该怪你,我知道井家势大,知道朝局艰难,知道你们姐弟都不容易……”
“我知道若不如此,或许死的不止宴和,还有我,还有玉姐姐,还有这天下无数人……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她的语气充满了痛苦的挣扎,像是在质问宁令仪,又像是在质问这残酷的命运:“可是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的儿子一定要死吗?就不能……就不能把他关起来吗?关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或者……或者远远地送走他,送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让他就做个普通人,活着,哪怕一辈子庸碌,哪怕我再也见不到他,只要他活着……活着就好啊!”
这番话,字字泣血,是一个母亲最卑微也最绝望的祈求。
宁令仪跪在门外,眼泪滂沱,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能说什么?
解释那皇位如同漩涡,一旦靠近便无法挣脱?解释井家的网早已织成,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解释宴和那颗敏感而决绝的心,早已不堪重负?
这些理由,在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面前,如此苍白无力。
门内的宁泰太后并没有等待她的回答。
怨怼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苦痛。
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一直都还把他当成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孩子,可他不是了,他长大了,他选择了自己的路,他用他的方式护住了他想护住的一切,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这做娘的……尊重他。”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
“令仪……你走吧。”
“我此生都不会再见你了。”
“宴和为了你死了,宴和爱你这个姐姐,愿意成全你。”
“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会原谅你,我只会恨你,恨你一辈子,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从今往后,你好好做你的皇帝,别忘了,别忘了宴和用命换来的东西……别忘了他的心愿……”
话音落下,门内再无声息,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宁令仪悲痛下的幻觉。
宁令仪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知道,这扇门,永远不会再为她打开了。
她失去的,不仅仅是弟弟,还有这位视她如亲女的庶母。
宁令仪在殿门外,直挺挺地跪了一夜。
为了赎罪,可这罪怎么也赎不尽,她这一生,都将背负弟弟的死。
为弟弟年轻生命的逝去,为母亲永难愈合的伤痛,也为这皇权之下,无法两全的悲凉,以后的每个日日夜夜,她都难以合眼。
她跪到月落星沉,跪到东方既白,跪到晨露浸透了她的麻衣,寒意刺透了她的筋骨。
如果宴和能回来,她愿意一直跪下去。
*
天色大亮后,宫人发现了悲悸晕厥的宁令仪,慌忙召唤太医。
等宁令仪醒来,她没有休息,直接前往宣政殿,以摄政公主的身份连下数道旨意。
她要为弟弟正名。
追谥号为“成烈”,取成就大业、刚烈忠贞之意。
弟弟那一日不到的皇帝生涯,被郑重载入史册,年号“绍熙”亦予以保留。
她令史官详述其临危受命、拨乱反正、乃至最后以死明志、为姐姐铺平道路的壮烈之举,让后世知晓,南朝曾有过这样一位深明大义不惜以身殉道的“一日皇帝”。
她严格遵循弟弟的遗愿。
下旨井浦泽保留太傅虚衔,囚于井府,非死不得出。
井氏一族,依律查办,首恶严惩,胁从及不知情者予以宽宥,不搞株连,册封井氏女为成烈帝皇后,享皇后尊荣,居于庆王府,言明日后无论皇后是否改嫁,其所出子女,无论父系为何,皆拥有庆王爵位继承权,世袭罔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