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不太友好的房东
北方的天空是一种被稀释过的、近乎无情的灰蓝色,太阳悬在那里,像一枚久置而氧化变色的旧银币,散发的光与热都显得吝啬而敷衍,仅仅是将天地间的一切勾勒出更加硬朗、清晰的轮廓,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风已经彻底变了脾气,不再是夏末那带着余温的抚触,而是秋初那干燥爽利的清扫,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沁入骨缝的凉意,它贴着地皮卷过来,狡猾地钻进衣物的缝隙,吹动匍匐在地、早已失去水分的枯黄草茎,扬起细小的沙砾和尘埃,打在裸露的金属残骸或坚韧的岩石表面,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仿佛在为这片死寂的土地演奏一首永无止境的安魂曲。
视线所及,是大片大片失去生机的地表,一种近乎绝望的苍凉蔓延开来。
曾经或许繁茂的植被,如今只剩下扭曲、干枯的枝干,颜色是深浅不一的灰褐,像一片片暴露在空气中、早已坏死的神经末梢,以各种痛苦的姿态固执地指向那片冷漠的天空。
更远处,起伏的丘陵轮廓在稀薄而锐利的光线下显得坚硬而沉默,如同沉睡巨兽嶙峋的脊背,隐藏着未知的危险与秘密。
两道身影就在这片广袤而荒芜的画卷之上,以一种高效而警惕的节奏移动着,像是两个误入巨人废弃庭院的渺小生灵。
陆昭妄走在稍前的位置,步幅大而稳定,看似随意,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断掠过前方的地形、天际线的变化以及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角落。
他左侧那缕银灰挑染在黯淡光线下偶尔闪过一抹微光。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右前方一片由大小不一的颜色岩石杂乱堆积而成的坡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呼呼的风声:“那边,石头堆的背阴面,是个打伏击的好地方,视野够宽,能覆盖我们过来的整片区域,而且侧面那条冲沟,退路也方便。”
他甚至没回头,仿佛脑后长眼,确信身后的人能跟上他高速运转的思路和战斗节奏。
沈悬衡跟在他侧后方几步远,她的步伐更轻,落足时带着一种本能的谨慎,像是不愿过多惊扰这片死寂土地下可能沉睡的什么东西。
她的目光更多地落在脚下和周围的环境细节上,如同一个在废墟中寻找线索的考古学家。听到陆昭妄的话,她只是微微颔首,视线却投向另一侧一片地势较低、土壤颜色明显更深的地方,那里顽强地生长着几丛异常茂密、颜色深谙得近乎墨绿的苔藓。
“风向在转,从西北来,带着湿气。傍晚前,空气中的湿度会加大,温度降得会比昨晚更快。那片苔藓的长势和种类,说明附近可能有过稳定的水源,或者……更可能的是,地下不深处有涵水层。”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经过验证的客观事实,而非毫无根据的猜测。
她的观察远不止于此。
她忽然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地面几道模糊的、几乎要被风沙抹平的印记——那并非野兽的脚印,也非人类的足迹,更像是某种条状的重物被规律地、间歇性地拖拽后留下的浅痕,断断续续,指向远方。
“不是车轮,辐照车的履带痕迹也不是这样。也不是我们已知的任何一种常见变异体的足迹。这东西……移动方式很特别,几乎没有明显的步伐间隔,像是……滑行,或者被某种规律性的力量牵引。”
她抬起沾了些许尘土的手指,轻轻捻动,似乎在感知残留的、肉眼不可见的信息。
两人之间没有多余的交谈,只在必要时交换简短的信息和判断。
手势、眼神的瞬间交汇,以及长期在生死边缘磨合出的、对彼此下一个行为模式的精准预判,构成了他们此刻最主要的交流方式。
陆昭妄负责规划最优路径和预警宏观的、即时性的威胁,而沈悬衡则补足了环境与生态中那些容易被忽略的、却可能决定生死存亡的细微线索。
这是一种超越了言语的默契,是无数次在钢铁与血肉的考验中用经验与信任淬炼出的、纯粹的生存本能。
他们默契地绕开那片枯死的、树干上布满诡异螺旋状纹路、仿佛被无形之手强行拧过的林地,前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遍布着被风蚀成奇形怪状岩石的丘陵地带。
空气里,那股属于末世的、混杂着数据尘埃、金属锈蚀和某种若有若无腐败气息的无形压力,似乎随着他们的深入而变得更加粘稠、沉重。
走在前的陆昭妄毫无征兆地猛地停下脚步,同时抬起右臂,手掌握成一个紧绷的、不容置疑的拳头。
跟在身后的沈悬衡几乎在陆昭妄握拳的瞬间便已伏低身体,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闪到一块风化的巨岩之后,所有气息收敛殆尽。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向前方,顺着陆昭妄视线锁定的方向。
前方丘陵的棱线背后,几颗覆盖着斑驳杂毛、眼眶中闪烁着不正常红光的脑袋探了出来。
是变异鬣狗,大约五六只,瘦骨嶙峋,裸露的皮肤上能看到扭曲增生的肉瘤和细微的数据流闪光,涎水从它们呲出的惨白利齿间滴落,带着轻微的腐蚀性嘶嘶声。
陆昭妄没有动用他那诡异的能力,只是反手缓缓抽出了别在背包侧面的那根锈迹斑斑、却被他磨得异常尖锐的钢筋。
他侧头,对沈悬衡的方向递过一个极其短暂的眼神——那里面没有询问,只有清晰的战术分配。
下一秒,他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窜出,不是直线冲锋,而是利用地面上零散的岩石作为掩护,以之字形路线高速接近。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摒弃了一切冗余的效率美。
第一只扑上来的鬣狗被他一个精准的侧滑步避开,钢筋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短促而致命的弧线,带着撕裂风声的尖啸,精准无比地捅进了那畜生暴露出的颈侧关节缝隙。
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借势拧腰,钢筋带着一蓬暗红色的污血抽出,脚下一蹬,已然迎向另一只。
沈悬衡也没有丝毫迟疑。她没有选择与鬣狗正面角力,而是如同鬼魅般在战场边缘游走。
她拾起地上棱角尖锐的石块,手腕发力,石块带着精准的力道砸向一只试图从侧翼偷袭陆昭妄的鬣狗眼窝。那畜生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攻势瞬间瓦解。
当另一只鬣狗凭借速度猛地扑向她时,沈悬衡不退反进,在利爪即将触及面门的刹那,身体如同柔韧的柳条般向后仰倒,同时右脚脚尖勾起,精准地踢在鬣狗前肢的脆弱关节处。
那鬣狗前冲的势头被她这巧妙的一带,加上自身惯性,整个身体失控地向前翻滚出去,重重撞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战斗爆发得突然,结束得也迅速。
这些被饥渴驱动的掠食者,在两人毫无破绽的配合与高效杀戮面前,很快变成了地上几具尚在抽搐的尸体。
陆昭妄甩了甩钢筋上黏稠的污血,在那只被他捅穿脖颈的鬣狗尸体上蹭了蹭鞋底,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刻薄:“这帮家伙的伙食水平看来也不怎么样,饿得皮包骨头,咬合力估计连旧时代的吉娃娃都不如。”
沈悬衡没有回应他的调侃。
她微微喘息着,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被杂草半掩的土坑旁。那里散落着一些更为巨大、颜色惨白的骨骼碎片,上面布满了深刻的啃咬痕迹,与刚才那些鬣狗的齿痕吻合。她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查看。
“和之前我们在路上发现的骸骨属于同一种类。”她抬起头,看向走过来的陆昭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这些鬣狗只是在啃食尸体,它们不是猎杀者。真正干掉这个‘大块头’的东西,不在这里。”
空气中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和鬣狗体内散发出的、类似电路烧焦的古怪臭味。
风依旧吹着,卷过战场,带来更深沉的凉意,也将远处丘陵背后某种无形的压力,悄悄推向他们。
陆昭妄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片巨大的骸骨,眼神里那点戏谑慢慢沉淀下去。
他丢掉手里沾满污秽的钢筋,从背包侧袋抽出一根备用的、磨尖的金属水管握在手里,下巴朝着远离这片血腥地的方向扬了扬。
“天快黑了,”他的声音压低了少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