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回不来了
吴老娘扶着墙根,慢慢往家走。
巷子里的青石板路,被前日迎亲的马队踩碎了好几块,露出底下黑黄的泥,碎红纸屑沾了露水,黏答答地贴在石缝里,像干涸的血点子。
隔壁院里飘出炖肉的香味,隐隐还有汉子划拳的喧闹,那是昨日席面没散尽的余温。
她走得很慢,那条年轻时摔瘸了的左腿,今日格外沉。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儿媳正蹲在井边用力搓洗衣裳,皂角水的泡沫溅湿了她的裤脚。
七八岁的孙子狗蛋,拿着根木棍当马骑,嘴里“驾驾”地围着院子跑。十一岁的孙女大丫,坐在小凳上,面前摆着个破簸箕,正低着头,安安静静地拣豆子。
“娘,回来了?”儿媳抬起头,额上带着汗,手下没停,“见着牛壮了吗?有栓子的信儿没?”
吴老娘没应声,佝偻着背,走到屋檐下那个磨得油光发亮的小马扎上坐下。
阳光斜斜照过来,落在她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暖洋洋的,可她只觉得一阵阵发冷。
她看着忙碌的儿媳,看着不懂事的孙子,看着早熟安静的孙女,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望向明州城瓦蓝的天。
她想起,好多年前,天不是这样的。
那会儿,天是昏黄的,混着泥汤子的颜色。
大水像发了疯的野兽,冲垮了堤,吞了庄稼,淹了房子,她男人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她推上岸,自己却被卷进了浑水里,再没上来。
她和栓子儿媳孙女,跟着逃难的人群,像没头的苍蝇,不知道走了多久,饿得前胸贴后背,终于到了这明州地界。
那时候,城里城外都是像他们一样的流民,面黄肌瘦,眼巴巴等着施粥。
后来,明珠公主来了。
杀了贪官,开了粮仓,还给流民分地。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官府的胥吏拿着册子,喊到她家的名字,分给了他们五亩水田,栓子激动得脸通红,攥着那薄薄一张地契,手都在抖。
“娘!咱有地了!以后能吃饱饭了!”栓子咧着嘴笑,那笑容,亮得晃眼。
她当时也哭了,是高兴的,觉得这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那几年,是安稳的。
他们一家人起早贪黑,伺候那五亩地。
地也争气,出的粮食,满满一屋,终于不用再饿肚子,家里渐渐有了笑声,狗蛋就是那会儿生的,胖小子,哭声都格外响亮。
她那时以为,这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可谁能想到呢……
西羌人,那些天杀的,在那么远的地方打仗,怎么就打到他们头上来了?
公主殿下要征兵,打西羌。
栓子那天从城里回来,闷着头,不说话,吃了三大碗饭。
晚上,他坐在门槛上,望着天,忽然说:“娘,我想去。”
她当时心就慌了,手里的针线笸箩都打翻了。
“去?去哪?打仗那是要死人的!你走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这地谁种?日子怎么过?”
栓子性子直,像他爹,认准的死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闷声闷气地说:“公主殿下对咱有恩,分了地,让咱活命。现在西羌狗要来抢咱的地,害咱的命,该去。”
“那么多人都去,不缺你一个!”
“都这么想,谁去?”栓子抬起头,眼睛里是她看不懂的光,“咱不能光等着别人护着,该去。”
她哭,她骂,都没用。
栓子还是走了。
跟着那个叫王猛子的将军,跟着公主殿下,走了。
一开始,还好。
栓子每隔一两个月就有信捎回来,信不长,就说一切都好,让家里别担心,还会把他省下来的月钱,托人一分不少地捎回来。
那钱,她一分也舍不得花,都攒着,想着等栓子回来,给他盖间新房子。
后来,信就少了。
听说是仗打远了,打到漠南,打到漠北去了,信不好捎,半年,一年,才能收到一封,栓子在信里说,他升了伍长,后来又升了什么,她也不懂,只知道是八品的官了。
八品官,多大?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栓子还活着,这就够了。
她天天盼,夜夜想。
地里的活,她和儿媳咬着牙干。
狗蛋会跑了,大丫能帮着做家务了。日子苦,但心里有个念想,总觉得栓子哪天就会突然回来,穿着崭新的军服,也许还能骑着高头大马,像……像今天的牛壮一样风光。
牛壮回来了。
她的栓子呢?
吴老娘抬起枯瘦的手,抹了一把脸。
脸上干干的,没有泪。
眼泪早在逃难的那些年,在送栓子走的那天,就流干了。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院子里。
儿媳还在用力搓洗衣裳,狗蛋跑累了,蹲在地上玩泥巴。大丫拣豆子的手慢了下来,偷偷抬眼看了看她,那双酷似栓子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安。
栓子……回不来了。
这个念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扎进她心口最深处,搅得血肉模糊。
她其实早就隐隐猜到了。
从牛壮被那么多人簇拥着回来,从他们家摆了几十桌酒席、收了堆成山的礼物开始,从她挤不进人群、问不到消息开始,她就知道了。
牛壮是将军了,风风光光。
她的栓子,若是活着,怎么会一点音信都没有?怎么会不回来?
刚才在巷口,牛壮僵住的表情,躲闪的眼神,那含糊吞吐的“吴婶……”,已经告诉了她一切。
她不用再问了。
她的栓子,那个性子直、认死理、不懂变通的儿子,那个揣着地契咧着嘴笑的儿子,那个说“该去”的儿子,留在了西疆那片陌生的土地上了。
再也回不来了。
院子里,儿媳终于停下了搓洗的动作,双手撑着膝盖,慢慢直起腰,看向她,眼神里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又带着认命般的绝望。
吴老娘避开了儿媳的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
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隔壁的喧闹声隐隐传来,孩童的嬉笑跑远了。
这日子,还得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