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不圆满的夫妻
当拓跋弘再次被带到民佑殿,跪在冰冷的金砖上时,距离他上次见她,已经过去一年多,还是两年?他记不清了。
所有前程往事,都像梦。
恍惚间,他似乎有些记不清她的面容了。
记忆里那个在鄯善城与他周旋、在战场上与他厮杀的宁令仪,与眼前这个气息沉静如海的女帝,轮廓重叠,却又判若两人。
她做皇帝做得,气势更胜往昔,如高山之巅的积雪,凛然不可犯。
而他,匍匐在地,如同蝼蚁,形同乞丐,两年多非人的折磨,让他早已失去所有骄傲,他的脊梁,早已葬送在每一个黑夜里。
宁令仪放下朱笔,目光落在他身上,依旧平静,与当年在归田园看他耕种时一般无二。
“可汗,”她开口,声音在大殿中清晰回荡,“你知道答案了吗?”
来之前,他被灌下一碗药,灼烫感流过喉咙,被封禁的声音似乎回来了。可他太久没有说话,早忘记了如何说话。
他听着她的询问,缓慢地抬起头,只看着她,沉默不语。
宁令仪并不意外,淡淡道:“看来,可汗是知道了。”
她又问:“那么,可汗愿意为我所用吗?”
拓跋弘依旧沉默,像一块被岁月和苦难侵蚀得千疮百孔,却依旧不肯碎裂的顽石。
宁令仪审视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点了点头。
“看来是不愿。”
她不再追问,只从案头拿起一份奏折,示意内侍递到拓跋弘面前。
拓跋弘僵硬的手指接过,展开。
上面是清晰的军事条陈,关于粮草调配、进军路线、对北朔各部落分化打击的详细规划,是一份完完整整的灭国战略。
只不过,灭的是他北朔。
是了,已经过去几年了,宁令仪修生养息足够了,她又可以发动大战了。
他看了很久,久到殿内的烛火似乎都凝滞了,久到宁令仪几乎以为眼前只是一具空壳。
终于,一个干涩、嘶哑,几乎不似人声的字音从他喉咙里吐出来:
“不。”
宁令仪微微挑眉:“不?是不愿为我所用,还是不让我发兵北朔?”
“不……要发兵。”他一字一顿,声音破碎。
宁令仪身体微微前倾,似乎真的感到疑惑:“为什么?那些人背叛了你,将你推入深渊,你不想他们死吗?”
拓跋弘沉默了更久,久到让人怀疑他是否又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然后,他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宁令仪,反问:“当年……你被南朝……被迫和亲给我……你也恨南朝。如果……你成了我的大妃……而我要发兵南下时……你会……制止吗?”
宁令仪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竟失笑出声,笑容里带着几分复杂难辨的意味:“自然会制止。”
“可是,”宁令仪又看他,“可汗会因为我的制止,停下来吗?”
拓跋弘没有回答,但答案,两人心知肚明。
他不会。
他只会占领新朝,或许会安慰成为他大妃的宁令仪,但那安慰何其苍白?因为他根本不在乎那些南朝百姓的死活。
弱肉强食,胜者拥有一切,这本就是他信奉的法则。
所以现在,位置调换,宁令仪不在乎北朔人的死活,亦是理所当然。
逻辑闭环在此刻闭环,绞碎了他最后一点自欺的幻想。他一直坚信不疑的世界法则,在这一刻,反弹回来,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他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他输了,输掉了国家,输掉了尊严,最终,连他赖以立足的生存观念,也被对方用他最认可的方式,彻底碾碎。
他实在不愿意哭,可他的泪还是流在了金砖上。
北朔数百万人,能称得上人的,又有多少?
区区数万。
剩下的呢,不是人,是东西!
一种可以随意被抛弃的,连畜生都比不上的东西!可如今,他们连活着的机会也没了吗?
他为北朔的国运哭,又为那百万“东西”而哭。
弱肉强食,竟如此残酷,如此无情。
原来活着,也这般不易。
可哭着哭着。
他停了下来。
不对。
宁令仪……她在乎。
她和他不一样。
她在鄯善城愿意为百姓涉险,她分田亩,赎俘虏,她会在乎!她不会屠戮尽北朔子民!
哭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他看着宁令仪:“北朔贵族……可杀!北朔百姓……不可杀!”
御座之上,宁令仪终于抬起眼,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眼,她唇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一闪而过。
“看来,”她缓缓道,“可汗是愿意为我所用了。”
拓跋弘沉默了。
他想起了在北朔的无数个夜晚,想起了和他同为奴隶的族人们。
活着吧,像人一样活着吧。
*
不久,一道石破天惊的旨意从新朝皇宫传出:新朝太初皇帝宁令仪,将依照其父皇玄禧年间旧旨,与北朔可汗拓跋弘完婚,册封拓跋弘为新朝皇夫!
为示诚意,婚礼将于边境举行,并邀北朔新可汗及诸部首领观礼,共商划界、互市之具体章程,若有部落不至,则视同放弃权益,新朝将另行考量。
这道旨意传到北朔王庭,新可汗与其心腹们陷入了激烈的争论。
“此必是陷阱!那宁令仪诡计多端,拓跋弘已成废人,岂会真心嫁他?”一位老成的亲王坚决反对。
“可若不去,便是公然撕毁和约,给了新朝开战的借口。届时,新朝震天雷之下,我等如何抵挡?更何况,划界、互市关乎各部生计,若被排除在外,部落如何生存?”另一位掌管贸易的首领忧心忡忡。
最终,在巨大的压力下,北朔新可汗及超过半数的部落首领、亲王,决定冒险前往。仍有近半部落,或以路途遥远、或称病不起,选择了观望。
他们带着最精锐的护卫,踏上了边境之行。
婚礼前夜的晚宴,由拓跋弘宴请他的族人们,气氛微妙。
拓跋弘身着华服,面无表情地坐在席间。
北朔新可汗带着审视的目光,与诸首领谨慎地举杯。
“王弟,”新可汗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如今你贵为新朝皇夫,当以北朔故土为念啊。”
拓跋弘沉默地看着他,看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们眼中有着贪婪、猜疑,还有一丝恐惧。
他缓缓举起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