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库洛洛:…我终于知道凯为啥跑了
“自由。”
伊尔迷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了这个在凯与他的对话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却也是最令他费解的词汇。
库洛洛眉峰一挑,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孺子可教”的玩味。他手臂微抬,几乎要为此番“开窍”献上他虚情假意的掌声——
“可是他明明不需要这个。”
伊尔迷缓缓地继续,语气里带着一种纯粹的逻辑困惑,仿佛在陈述“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的真理。
库洛洛的手臂僵在半空,连脸上那精心调试的笑容都出现了零点一秒的凝滞。
“?”
伊尔迷没有理会他的疑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论证里,细数起来:“我每天会监督他吃饭——因为他总是忘记吃饭直到胃痛;我每天会把他从工位上拎到床上——否则他又会通宵;我甚至给屋子里的边边角角都包了软包,就因为他想东西入神后会撞到……”
他一桩桩,一件件,数得认真而细致。这些在常人看来或许是“体贴”的行为,从他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将人完全物化为需要精心维护的器械的冰冷。
最后,他得出结论,语气笃定:“你看,我为他规避了所有不必要的风险和低效。他所有的‘需求’都被满足了。所以,除了那种毫无理由、也无法用价值衡量的‘恨’,不可能是别的。”
库洛洛:“…”
库洛洛脸上维持着倾听的表情,胃部却微微收紧。他想起了自己短暂“雇佣”凯的经历——他仅仅提出了一个合作框架,那个意识便已精密地计算出十几条后路,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决绝的逃跑方案。
那是一个无法被“饲养”的灵魂,其自主性的强度,库洛洛亲身领教过。
因此,听着伊尔迷用平静无波的语调,将那样的凯描述成一个需要被定时投喂、强制休眠的“设备”,库洛洛感受到的不再是荒谬,而是一种……物伤其类的寒意。这不再是旁观一个悲剧,而是仿佛看到了一座结构精良、无可挑剔的标准化牢笼。而此刻,他自己,正站在这座牢笼的门槛上。
他发现自己第一次,在语言上感到了某种无力。这不是逻辑的对抗,这是两种生命形态之间的鸿沟。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对象,而是一个运行着完全不同底层代码的系统。
“哦,对了。”伊尔迷像是刚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语气随意地提醒道,目光却精准地落在那本《国家地理》杂志上,“你的记录,第二个案例的分析是错的。实验失败的原因,是他崩溃到连自己的名字都说错了,意识彻底涣散,不是你认为的情绪波动问题——”
他顿了顿,甚至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教导”意味,仿佛在纠正一个不够严谨的助手:
“——不过这也不是我的错。是你当初问得太随便,太笼统了。要是一开始就说清楚你在意的是‘具体失败原因’,而不是笼统的‘结果’,我就不会只告诉你‘失败’这个结论了。”“……不过这也不是我的错。是你当初问的太随便,太笼统了。”
一瞬间,库洛洛全身的血液仿佛逆流。
伊尔迷知道了。
他不仅知道,他还评估了,他甚至宽容地指出了他记录中的“错误”——如同一个老师批改一份无足轻重的课后作业。
刚才那份为凯感到的、居高临下的共情与寒意,在此刻轰然反噬。那座他为凯看到的“标准化牢笼”的阴影,在这一秒,彻底将他自身笼罩。
他所有自以为隐秘的观察、小心翼翼的试探、在绝境中窃取情报的智慧……在对方眼里,不过是笼中鸟一次扑腾翅膀的幅度,早已被精准测量并记录在案。
他刚刚还在为舞台上的悲剧蹙眉,下一秒,聚光灯已打在了他自己身上,而伊尔迷,正是那位掌控着所有剧本的、冷漠的导演。
伊尔迷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他看着库洛洛,语气坦荡得近乎残忍:
“下次想记,可以光明正大一点。”
他顿了顿,留下最终判决,也是最终的蔑视:
“反正,你不该知道的,也根本不会知道。”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库洛洛所有的伪装和自信。他知道的,只是伊尔迷默许他知道的。他所有的“智慧”和“努力”,始终被圈定在对方划定的狭小牢笼里。
库洛洛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如同凝固的面具,依旧挂在脸上。
冰冷的恐惧像蛛网般缠紧了心脏,有那么一刹那,库洛洛几乎听到了自己理性殿堂传来龟裂的声响。
但下一秒,一种更深层、更熟悉的东西,从这片恐惧的冻土之下破土而出——那是他赖以生存的本能,是无数次绝境中将他拉回王座的东西:绝对的冷静,以及对“未知”与“挑战”近乎病态的兴奋。
“原来如此……”
一道无声的低语在他心底划过。
所有的示弱、试探、乃至方才那份物伤其类的共情,在此刻都被彻底剥离。他不再是被观察的样本,而是变回了那个评估一切的观察者。
伊尔迷的绝对掌控,本身就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值得收藏的“现象”。而暴露的记录,则清晰地标出了这场游戏中,对手为他划下的、真实的“边界”。
恐惧并未消失,但它被转化了,被压缩成了一颗密度极高、冰冷而坚硬的核。在这核的周围,名为“库洛洛·鲁西鲁”的意志,开始重新编织它的网络。
于是,他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再度浮现。
“好。”
他听见自己用平稳无比的声音回答。
但在那面具之下,某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正在悄然滋生。那是被彻底看轻、被绝对掌控所激起的,属于蜘蛛头目的,真正的凶性。
……………
伊尔迷离开后,库洛洛需要一点东西来平复思绪,或者说,需要一个熟悉的仪式来重新确认对自身环境的“掌控感”。
他走向房间一角专门存放他个人物品的茶台。上面有一套素雅的茶具,以及一个密封极好的深色小陶罐。里面是他通过某些渠道获得的、一种名为 “璃琥涎” 的稀有发酵茶。这种茶叶的表面,在特定工艺下会自然分泌出一种粘稠、透明且带有独特花蜜清香的天然甜浆,是它风味的关键,却也带来了不便——徒手拿取时,指尖极易沾上那难以洗去的粘腻。
但这恰恰是库洛洛这个私人仪式的一部分。他享受用指尖感受那片茶叶独特的湿粘质感,再将其投入温热的壶中。那一点残留指尖的粘腻,如同一个清醒的锚点,提醒着他□□的存在,并与随后茶汤入口的清冽甘醇形成奇妙的对比。
这个仪式唯一的不便,就是之后需要立刻擦拭指尖。因此,他永远会将自己偏好的、质地厚实吸水性极强的那款茶巾,以特定方式折叠,放在茶罐右手边一掌之距。这是一个经过无数次重复后形成的、无需思考的肌肉记忆——取茶,感受粘腻,置入茶壶,然后手自然向右移动,拿起茶巾擦拭。整个过程流畅、高效,且能将可能的污染控制在最小范围。
今天也是如此。他打开茶罐,指尖探入,小心地捻起一片湿粘的茶叶。那特殊的粘稠感在指尖化开。
然后,他的右手极其自然地向右移动了一掌之距。
——落空了。
他指尖还残留着那点恼人的粘腻感,低头看去,那个位置空空如也。
他的目光立刻扫向旁边的抽屉——没有。又转向更远处的柜子——果然,在那摆放着伊尔迷认为“更整洁有序”的、一叠棱角分明的标准茶巾旁边,他看到了自己那款被叠得同样方正、混入其中的专用茶巾。
就这么一个微小的、看似“规范化”的改动,却彻底打破了他整个私人仪式的流畅性。
现在,他必须:
1. 走到柜子前。
2. 小心地用干净的那只手打开柜门。
3. 精准地从中分辨并抽出自己的那一块(而不能碰到旁边那些)。
4. 同时还要注意悬在半空、沾着“璃琥涎”甜浆的那根手指,避免它在过程中不小心蹭到柜门、衣服或者别的任何东西。
一个原本能带来片刻放松和掌控感的、充满品味的私人仪式,瞬间变成了一场需要额外注意力和动作的、令人不快的麻烦。
库洛洛面无表情地完成了这一切。他泡上茶,擦干净手指,将那块茶巾随意地扔在茶台上,不再按伊尔迷的标准折叠。
他看着自己那根终于恢复洁净的食指,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一种被强行打断、被侵入的不适感。
伊尔迷没有改变任何大事。他只是移动了一块茶巾。
但正是这种对“小事”的、无处不在的、理所当然的“修正”,在持续不断地、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库洛洛:在这里,你的任何习惯与品味都不重要,唯有“我”设定的秩序,才是永恒的准则。
这种感受,远比正面冲突更令人烦躁。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