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 分水断云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诗经·蒹葭》
……
“呼……”
“呼……”
沉重的呼吸声在夜来耳边起伏,越来越急促。
少年握剑的手抖如筛糠。
他手持一长一短两柄利刃。长剑已被夜来格挡开来,而那柄薄如蝉翼的短匕,此刻却紧紧贴着她的颈项。
他的呼吸凌乱——显然,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可他甚至连自己的心都未能准备好。
实则他有过一次机会。
就在他从拦截夜来的江湖人中现身时,她看清了他的脸,手中的碧天剑曾有过刹那的凝滞——少年的面容与故人肖似,只是这张俊美的脸上,多了几分属于男子的英毅棱角。
她的剑锋明明截住了他右手的长剑,却未能防备那把从左袖悄然滑出的、剔透晶莹的短匕。
夜来垂目审视,那长剑刚猛暴烈,剑势如昆山切玉,招招蕴藏千钧之力;而形制奇诡的玉质短刃却细如柳叶,滑出袖口时,连精研剑道的她都未能及时察觉。
她一眼便认出了这双剑。
“分水铗,断云匕……你是丘山鬼手唐无稽的弟子?”
“分水断云”子母剑——那是三年前,白州试剑大会的彩头。
说是彩头,她却只匆匆瞥过一眼。这双剑早已内定给了某位跻身三甲的少年——不过是“丘山鬼手”退隐前,借南宫孤舟之手当众赠予亲传弟子的信物。以此昭告江湖,这便是他丘山鬼手的传人,谁也别想轻慢。
她知道这对宝剑,是因为她曾有些羡慕,羡慕剑的主人。
“好眼力!那你可知我是谁?”少年冷喝道。
夜来眸光一凝:“阴九瓷是你何人?”
“她是我亲姐!废话少说,纳命来!”
这短暂的对话似乎重燃了少年的决心。只听他嘶吼一声,将断云匕狠狠向前刺去。夜来当即侧颈,以肩相迎,那薄如蝉翼却锋锐如鳞的短剑便斜斜刺入她的肩头。
温热的鲜血立时溅上少年的面颊。
“啊……”他似乎完全没料到这般景象,圆睁着双眼倒退半步,发出短促的惊喘。
那眼神过于清澈,夜来瞬间了然——他必定从未杀过人,更未见过血。否则执剑的手,绝不可能抖得这般厉害。
正是这刹那破绽,夜来腕间碧天剑倏然振起,精准挑飞少年手中短刃。名为“断云”的匕首凌空飞出丈许,被剑尾银索牵引着化作流光没入袖中。而她剑锋回转间,本该刺向要害的一击,只削断了少年衣襟。
血花飞溅,少年急退。两人站定时,已各自负伤。
狂风骤起,霎时间电闪雷鸣,天地萧索。
夜来疾点肩头两处穴位止血,负剑立于城门半里外,十余名江湖客已将她层层围困。
“快哉盟?终究追来了…”
她对此毫不意外。
当初阴九瓷将碧天剑托付于她时,曾逼她立下毒誓——不得伤苏家遗孤性命,且必须将死讯告知快哉盟。
阴九瓷的确是个漂亮又聪明的女人。即便濒死之际,仍周全了道义与忠义。她明知自己无法完成使命,却也绝不让夜来轻易得剑。传信快哉盟,实则是为双方都留了余地。
她已仁至义尽。此后种种,各凭手段。
其实夜来本可无视这毒誓。阴九瓷一死,快哉盟无从查证,更无人知晓碧天剑已落入自己手中——可她偏不愿看见一个蠢女人努力到这个份上,最后却落得无人在意的悲惨下场。
阴九瓷最终孤身葬于那片深海之下。如果连夜来都缄口,那么她的死将毫无意义……夜来一向讨厌这样的故事结局。
然而快哉盟行事之狠辣凌厉远超她预料。信鸽飞出的第三日,一道黄金万两的悬赏引来无数截杀者,而这群剑客更是从永南一路追至永北……暗桩尽毁,马死粮绝,帝都城门近在咫尺,她却连封急讯都传不进去。
此刻她唯剩掌中这柄剑——这柄问世以来,足以令永昭王朝掀起腥风血雨的前朝王剑。
又或许,她就是腥风血雨呢?
唯一令她意外的是,快哉盟派出的人马里,竟有那女人的亲弟弟。
对于阴家,他们当真无所不用其极。夜来想不通,究竟是什么样的恩,让这对姐弟甘愿将命都送给那位宋老夫人?
阴九瓷,聪明如你,眼下这境况,你可曾预料到了?
“妖女!交出碧天剑!留你全尸!”众人齐声怒喝。
“诸位师兄守住退路便是。这女人的命,当由十三亲手了结!”少年紧握分水铗,那双酷似阴九瓷的眼睛死死盯住紫衣女子,眼中恨火灼灼。
年长剑客沉声道:“十三,尽管动手!她已插翅难逃!”
“师弟当心!我等为你压阵!”
剑光闪动间,众人三层合围。
夜来兀自挽了个剑花。电光映照之间,竟见剑脊流转生辉。
“连血都不敢见,就敢来替你姐姐报仇?”
阴十三郎齿间迸出冷语:“方才失手罢了。十招之内,必取你性命!”
“轰——”
随着一道惊雷响起,天上落下一颗晶莹剔透的冰粒。
——阴九瓷,你在看着么?
夜来仰首望着天上落下的冰雨,声若轻羽。
“三招。若你剑不脱手,我当场自刎。”
“休得小瞧我!”阴十三郎眼底寒芒乍现,足尖点地疾冲,分水铗挟着裂江断浪之势直刺而来。
“竖子狂妄!”夜来冷笑一声,纤足轻踏,周身三丈地面瞬间绽开霜花。
漫天冰雹冷雨化作天然屏障,她横剑齐眉,面对劈开雨幕的凌厉剑光,靴尖微错,身形骤然消失在阴十三郎视野中。
不,并非消失。少年额前骤然压下阴影——她竟借雹雨掩映凌空跃起,整个人化作一柄利刃直贯其眉心!
阴十三郎仓促举剑格挡,却见那抹紫影裹挟万千冰粒袭来。
“朔风穿庭”本是近身杀招,奈何少年反应迟滞。夜来本有百种取命之法,此刻却偏要以铺天盖地的雹子为他醒神。
原本无害的冰粒在她翻飞衣袂间尽数淬为致命锋芒,劈头盖脸罩下。
少年手中剑光暴起,分水铗划出劈山裂海的残影,叮当乱响之中,将冰粒尽数斩碎。
恰于此时,长靴落定。
少年一惊,仓皇回身横扫。剑气撕裂雨幕,冰粒纷扬之间,却不见紫衣踪迹。
“咔嚓——”
霜花不知何时已蔓延至少年脚下。他急退三丈,抬眼却见那道凛冽剑光比紫影更先迫至眉睫。
“还不出剑么?”
戏谑的嗓音游刃有余。紫衣女子自始至终未将他放在眼里。
阴十三郎怒意勃发,他自然知晓对方所指——师父曾言,“分水断云”双剑之中,看似刚猛无俦的分水实则为轻灵诡谲的断云作嫁。当分水牵制敌手的刹那,正是断云一击夺命的良机。
可师父从未教过,若敌人早已洞悉断云关窍,该如何破局?
剑锋已至,阴十三郎咬牙再度格挡。但在那鬼魅般的剑光前,千钧巨力反成累赘,任何一丝的迟疑都足以为对手制造一百种破绽。
双剑交击的刹那,阴十三郎眼睁睁看着碧天剑在分水铗上旋出数道虚影,如游龙掠空,倏忽即逝。
“玉龙衔环,分水奈何?”女声似叹似惋。
霜雪迷眼,恍惚间少年唯见分水剑身上映出一双墨玉般的柳叶眸——锐利如刀,亮若寒星。
下一瞬,一只素手猛然攥紧剑柄,凌空震腕!阴十三郎右臂骤麻,分水铗几欲脱手。
“你不出剑,该我了。”夜来话音未落,左掌自袖中翻出毒招!那确可称剑——掌刃悄无声息穿透防线,却在直逼命门前陡然翻转,轻飘飘印上他空门大开的胸膛。
银钩软红,暗里生杀。
阴十三郎只觉万钧之力贯入胸腔,身躯却如败絮般倒飞而出。几位同门抢上接应,他借力踉跄站稳,虎口却震颤难止,分水铗几乎握持不住。
“十三师弟!你怎么样?”
“师弟莫慌!师兄们助你擒她!”
“不必!”阴十三郎推开同门,朝远处身影厉喝:“妖女,你用了什么邪术?!”
夜来负剑而立,遥声轻笑:“再不放剑,这只右手便永生别想握剑了。”
少年低头望去,幽蓝剑身已爬满诡谲阴寒的霜花。他立时将分水刺入泥土之间,猛地挥掌拍击,霜花尽落。
何须三招?一招足矣。
他心头骇然,早闻此女修习至阴至寒的霜华毒功,却未料已臻化境,他甚至不知自己何时中的招——
“好你个女魔头,竟还用毒!好歹毒的心!”阴十三郎迅速封住自身两处要穴,运转内力,这才感觉周身刺骨的僵冷稍有缓解。
“师弟!你中毒了?!”
“何时中的毒?我竟未曾察觉……”
少年冷笑一声:“若我推断无误,此女通身是毒。方才沾染她的血,自是中了招。”
“好歹毒的妖女!”众人当即大怒。
夜来挑眉,看着这出同门情深的戏码,目光如霜。
“你的意思是,我不用毒,你便能胜?”
少年攥紧剑柄:“休得多言!再来!”
……
可少年不知自己非但选错了对手,更选错了天时。对身负寒毒的江家武者而言,任何风霜雨雪都是天赐杀场。
今夜雹落,如得天助。
纵是当世第一的南宫孤舟在此,亦难全身而退。
雨势渐大,冰粒簌簌。天地悲歌,不外乎此。
双剑再度相击的刹那,少年骤然惊觉一个可怖的事实——这女子从头至尾未曾将他视作“仇敌”,甚至连充当她的“对手”都不够资格……
于她而言,这兴许不过是一场消遣。
这份认知对曾在试剑大会跻身三甲的阴十三郎而言,不啻于致命重创。然自幼受名门教导的纯然心性,令他犹不肯认这事实。
不知何时起,志在复仇的少年剑势渐颓,每招皆似因同门旁观而强撑,剑中再无锐气。若非夜来未下杀手,胜负早分。
夜来察觉其力竭,待分水铗脱手飞出,剑锋直指少年命门。半晌,却收剑转身:“若你的仇恨只有这种程度,我懒得再奉陪了。”
“你…你等等!”阴十三郎以剑拄地,目眦欲裂,“你不许走!我要为我姐报仇!”
“一个弱者,不配令我等候。”夜来语声倦怠,却又似含怜悯。
她仰首望天,冰雨如丝。曾几何时,自己亦如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执剑立于当世剑首“问剑之主”面前,以手中寒锋诘问因果。
那日滂沱大雨,如今夜一般。
十七剑。
每一剑皆似蚍蜉撼树,每一式皆在起势前被他精准截断,而后将她重重摔回冰冷的泥泞。彼时南宫孤舟冷冷看着她的挣扎,漠然问道:“够了么?”
何其孤傲,何其轻蔑?
——怎么会够?
再刺他一千剑都不会嫌够!
……此刻少年与当年自己何异?他为姊复仇,她曾为母执剑——莫非她竟成了昔日最憎恶的模样?
夜来忽忆起阴九瓷醉中呓语——
“其实,我还有个弟弟,他长得与我很像,却比我际遇更佳。承蒙夫人引荐,他自幼拜入名门。我弟弟天资卓绝,性情温良。你若得见,定会心生喜爱的。”
彼时她戏谑回应:“当真?那我到时候可要好生瞧瞧——你这般绝色姿容,若为男儿身该是何等惊艳?”
“好个姐弟情深……可惜你全然不懂性命之贵!”夜来居高临下睨视少年,“为着虚妄恩仇,竟连自己性命都不顾,你与你阿姐一般愚不可及!此刻的你非但不配为她雪恨,反倒糟蹋了阴九瓷以命换来的生机!”
少年嘶吼道:“住口!妖女!我阿姐玉洁冰清,你岂配提她名讳!”
玉洁冰清……
夜来仿佛听闻世间最荒谬的笑话。那女人将胞弟护得密不透风,令他未尝半分腥风血雨,永远这般天真懵懂。
想必遣他前来之人也未告知阴九瓷真正的死因——他们不过借这少年的恨意作刀罢了。
——阴九瓷,养出这等胞弟,还为他舍了性命…你真是傻得透彻。
她心中那簇阴郁火焰愈燃愈烈。
“你知不知道你那位好姐姐,这些年都在宵衣卫做了些什么勾当?”夜来剑尖挑起少年下颌,逼近低语,“其实她是个细作。”
少年的双眼倏然瞪大,这显然是他闻所未闻的秘辛。
“——她以身为饵接近指挥使,替你们换取密报。你可要听更多?譬如她如何引诱指挥使而上位?又如何讨他欢心,在床笫之间盗取……”
“住口!你住口!”阴十三郎疯魔般抡起分水铗砸来,然这杂乱无章的攻势于夜来不过清风拂江。她并指截住剑锋,腕间轻震。少年虎口崩裂,分水铿然坠地。
少年眼中怒焰滔天:“你撒谎…我阿姐明明是世间至纯至净之人,岂会行那娼妓勾当?!”
夜来闻言冷笑更甚:“哈!难道你们那位好‘夫人’没与你说过么?还是说…对你们这些名门正派而言,派遣以色窃密的暗桩,实属难以启齿?”
“胡言乱语!”少年神魂俱散,面颊分不清是泪是雨,“他们说得对!你这妖女,满口妄言!是…是你害了她,是不是?!”
“是不是我,我说你便信么?”夜来眼中浮起悲悯,心底倦意却层层漫涨,“你连仇家是谁都辨不清,便急急赶来送死么?若我是她,怕是不死也要被你气绝。”
“你知不知道,倘若我是你的仇家,你早就在这把剑下死过数十回了?”她冷笑低语,字字诛心,“你太弱了,不配替她报仇。”
“你!你……”阴十三郎颤指相对,只觉天旋地转。
一名快哉盟弟子厉声喝道:“十三师弟,莫信这妖女蛊惑!速速运功压制毒素,交由我们对付她!”
“师弟放心,我等定为你讨回公道!”
少年见状不再多言:“此女奸猾,各位师兄千万当心!”
众人扶起阴十三郎,立时将夜来团团围住。
他们手持长剑,步法玄妙,气息相融,浑然一体——显然是通过特殊训练习得此阵。这群同门剑客心意相通,即便剑技平庸,却将阵势催发至极致,原本用于隐匿的奇阵,此刻化作夺命杀器。
夜来冷眸微眯:“栖山匿影?尔等从何处习得此阵?”
几名弟子闻言色变。
“师兄!她竟识得此阵!”
年长剑客厉声道:“凝神!今夜定要她血债血偿!”
夜来深知此阵凶险,神色愈发凝重。栖山匿影乃她年少习武时山中得见,未及参悟便已离山……如今竟由快哉盟弟子使出,莫非他们与山上之人有所牵连?
“说!你们与放鹤人是什么关系?!”她疾速逼近一名显露破绽的弟子喝问,对方却急退数步,另一弟子立刻挥剑迎上。
“无可奉告!”阵中几人脸色剧变,攻势陡然凶狠。剑光织成密网,杀机随流转步法从八方迫近。
夜来眸光一凝,碧天剑寒光大盛。霜华毒功催至顶峰,脚下霜花蔓延,直逼阵脚。
然此阵气息相融,剑势互补,一人受制,余者立时补位,竟将刺骨寒气生生逼退数尺。
夜来身若惊鸿,在剑网缝隙间腾挪,碧天剑或点或削,精准截断连环杀招。金铁交鸣盖过疾风骤雨,纵横剑气数次擦过她衣袂,却皆在紫影闪避间落空。
终究是放鹤人独创之阵。纵使她身法奇诡,功力深厚,面对这同源同脉、配合无间的合击,亦渐感滞涩。内力急剧消耗,每一次格挡都震得手臂发麻。
——若非略通阵法门道,怕是早已不敌。
夜来冷笑:“口口声声妖女,敢问诸位名门正派,以多欺少对付一介女流,是何道理?”
众人登时面红耳赤。
“邪魔歪道,自当以非常手段诛之!”年长剑客暴喝,三柄长剑如毒龙出洞,分袭上中下三路,“妖女受死!”
殊不知夜来心知久战不利,等的正是这合围一瞬。目光扫过,三道剑网交汇处终现一丝破绽。
敌进则守疏,脱身正在此刻!
她足尖猛点,碧天剑荡开侧面两道寒光,紫影如电,直扑阵外。
“拦住她!”年长剑客厉喝,众人剑势急转,却已慢了一瞬。
眼看紫影冲破合围,足尖一点,竟借势掠过帝都城头,一道细若游丝、几隐于雨幕冰粒的银色链索,带着刺耳尖啸后发先至。
那链索末端紧系着剔透的匕首,精准无比地缠上碧天剑剑格。而另一端,则牢牢锁在阴十三郎左手腕上。
夜来只觉腕上一沉,前冲之势硬生生被拽停。她惊怒回首,只见阴十三郎右手拄着分水铗稳住身形,左手死拽银索,双目赤红如血。
两人凌空角力,一高一低。
“妖女!把剑留下!”
少年双目赤红,状若疯魔。他全然不顾银索深勒腕骨带来的剧痛,更无视两侧快哉盟同门正包抄合围的险境,借着银索的拉力,竟要攀上那数丈高的城墙。
夜来心头剧震。
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