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恩科
宁令仪确实没有闲暇分与拓跋弘。
她为何要去见那曾经的未婚夫,如今的败军之将?
她有更为紧要的棋局要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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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元年仲春,京城尚寒,贡院外墙角的残雪未消,却已有早开的玉兰在枝头颤巍巍地绽出白瓣。
城南悦来客栈里七八个赶考书生围炉而坐,唯独逯坚白蜷在角落旧榻上,就着窗棂透进的微光默读《盐铁论》。
“哟,这不是写凤栖梧兮终非所,牝鸣鼎兮国将覆的逯兄么?”一个青衫士子踱步过来,语带讥诮。
“怎也来考这牝鸡司晨之朝的恩科了?”
满室顿时寂静。
去岁逯坚白那首讥讽女子称帝的诗文,在士林间传得沸沸扬扬。
当下新朝初立,无人敢再提,却都记得。
逯坚白头也不抬,指尖摩挲着书页泛黄的边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今上既开科取士,某自当应试。”
另一人嗤笑:“逯兄倒是能屈能伸。只不知陛下若见得你那首诗,可还会准你入考场?”
“某不才,却知为臣之道,在直言敢谏,不在曲意逢迎。”逯坚白终于抬眼,目光清冽,“某不认同女子御极,然既已承天命,某便以臣子本分事之。这与某应试报国,并不相悖。”
众人哗然。
一个年长些的士子摇头叹道:“坚白兄,非是我等刻薄。你这般态度,莫说今科取士五百,便是取一千两千名进士,也断无你的份了。”
逯坚白不再答话,只将书卷又举高几分,挡住了那些或讥讽或怜悯的目光。
世人笑他是小人,或者愚人,都不重要。
他明白,他是他自己,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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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民佑殿内香烟袅袅。
逯坚白竟然真的过了会试,来参与殿试。
逯坚白随着众士子行三跪九叩大礼,起身时偷眼望去,御座上的天子竟只着一袭常服,未施脂粉,扫过殿下黑压压的士子时,竟无端让人想起沙场秋点兵的肃杀。
策问题发下,前几道关乎漕运、盐政与新地治理,逯坚白文思如泉,下笔有神。
直至最后两题现于眼前。
第一题论前朝宗室世袭递降之利与弊,他略一思忖便了然,这是新朝削藩固权的延续,朝野早有共识。
果然,四周已是落笔簌簌,皆是一片颂圣之声。
而第二题,白纸黑字,墨迹犹新:“我以女子之身御极天下,然天下女子非尽如我。今议女子为官,其可行否?其界限当如何划定?”
逯坚白的笔尖悬在半空,久久未落。
他前排那个苏南来的才子已经写下“陛下圣明,女子才德不输男儿”;甚至后座那个一路同行时曾与他私下抱怨“妇人岂可立于朝堂”的同乡,此刻也满脸虔诚地写着“坤德载物,正合辅政”……
汗珠自他额角滑落,洇湿了宣纸一角。
他何尝不知,只要附和圣意,功名便如探囊取物。
那些嘲讽他的人将目瞪口呆,家中老母终可展颜,寒窗十年的艰辛也有了交代。
可他眼前闪过的,却是另一些画面,故乡连年饥荒,邻家女婴被弃于雪地;战场上抬下来的尸首,衣衫破碎,面目全非……
这世道,女子活着已是不易,读书进取更是奢谈。
笔锋终于落下时,他写户籍比例之悬殊,写民间溺女之陋习,写女子生存之艰险,写仓廪未实而言教化之虚妄……
一字一句,皆是与圣意相悖的逆耳之言。
写完最后一个字,墨迹淋漓如血。
他轻轻吹干,合卷上交,心中一片清明,他此生仕途,尽于此矣,可他不后悔。
殿试结束,试卷被连夜送入宫中。
宁令仪于灯下,一份份批阅。
她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女子为官”的种种回应上,看到那些激烈的反对和谨慎的保留,她神色平静,并无怒意。
直至她看到一份试卷。
这名叫做逯坚白的考生,写道:
“臣观天下户籍,男子十之六七,女子仅十之三四。女子非独位卑,其数亦寡。民间贫苦之家,生女或溺或弃;及至长成,又多被视为夫家之私产,乃至男子相争之资粮。此非一日之寒,实乃千百年来战乱、贫瘠、礼法交织所致。”
“若无视此情,强推女子抛头露面,为官作宰。臣恐非但不能助其解脱,反令其沦为众矢之的,招致更多祸患。必待海内升平,仓廪丰实,使女子出行无安危之虑,居家有自立之基,方可徐徐图之。”
“倘有来日,女子皆得安身立命之根本,则与男子同立于朝堂,共治天下,亦为可期。彼时行之,方为善政;此时强为,则如抱薪救火,非福反祸......”
看到这里,宁令仪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多年征战,深入民间,何尝不知这触目惊心的现实?
天下户籍,全国五千万人口,女子竟只有一千余万!男子识字者虽少,犹有百分之五六,女子则百中无一,绝大多数女子被禁锢在方寸之地,一生依附父兄夫主,毫无自主可言。
“倘有来日,倘有来日.....”
这天下的女子,来日又在何处呢?又有多少女子会泯灭在这来时路上呢?
她这个女帝,若不能为女子做一些事,实在有愧于心。
“此人,不尚空谈,敢言实情。”宁令仪放下试卷,对侍立一旁的苏轻帆等人道,“便点他为今科状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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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元年四月庚午,当报喜的官差敲锣打鼓地找到逯坚白下榻的客栈,高喊“恭喜逯老爷高中状元”时,逯坚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逯公子!快下楼接喜报!”客栈小二催促道!
他心下疑惑,还是整了整衣冠下楼。
只见客栈大堂里已挤满了人,两名礼部差役手持红帖站在当中,见了他便高声贺道:“恭喜江南道临州府逯老爷高中甲辰恩科一甲第一名!”
逯坚白愣在原地,堂中顿时哗然,几个原本在大堂用早饭的士子站起身,脸上血色尽褪。
“逯坚白?可是写逆诗的那个逯坚白?”有人失声惊呼。
“不可能!定是同名同姓!”
“礼部弄错了罢?他那种文章怎能中第?”
几个老举人捶胸顿足:“荒唐!荒唐!此子公然非议圣上,怎能点他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