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可堪大用
北上的路,比陈知微想象中更为漫长艰苦。
风是硬的,裹挟着砂砾,打在脸上生疼,目之所及,是望不到头的土黄色,军伍行列浩荡,吃的不好,住的不好,什么都不方便。
陈知微跟在周映雪身后,混在一众文吏的队伍里。
她的世界,从陈家四方的院落,变成了眼前这片苍茫而广阔的天地,以及手中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书账目。
她一开始并不常见到宁令仪。
那位摄政公主的身边,永远围绕着无数重臣将领。
王猛子、潘灏等武将的粗豪嗓音时常在帅帐内外响起;偶尔有信使飞驰而来,带来京城王相、农相的消息;苏轻帆坐镇中枢,但往来军务处的文书指令从未断过,周映雪则负责协调这庞大行军队伍的后勤辎重,千头万绪。
很多时候,陈知微只是跟在周映雪身后,抱着厚厚的账册,在需要禀报时上前陈述几句。
她能远远地看到宁令仪的身影,有时是在马上,玄色常服被风吹得紧贴身形,更显清瘦;有时是立在摊开巨大舆图的临时木桌前,凝神听着各方议论。
仅仅是远远看着,陈知微便觉得心中有种奇异的满足。
那身影像一座沉默的山,镇在这喧嚣躁动的洪流中央。
可渐渐的,她不满足于此。
她想靠得更近一些,想让那道目光,能偶尔落在自己……或者至少是自己经手的公务上。
于是,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那些枯燥的数字之中。
军粮的消耗、马料的补给、各地转运来的军械数目……经过她手的每一本账册,不仅分毫无误,更是条理清晰,脉络分明。
她能用最简洁的语言,将一团乱麻似的账目说得一清二楚,甚至连某些款项往年积欠的缘由、此次调拨的轻重缓急,她都梳理得明明白白。
有一次,苏轻帆从京城发来急函,询问一批冬衣的发放情况,负责此事的官员翻找半日,账目对不上,急得满头大汗。
陈知微被叫去,只略略翻看,便指出其中几处勾稽关联,并准确报出了已发放和待发放的具体数目、对应的军营番号,与苏轻帆手中另一份清单完全吻合。
那官员愕然,周映雪则多看了她一眼。
渐渐的,苏轻帆从京城递来的重要文书,有时会特意点名让陈知微协理核对。
周映雪面见宁令仪禀报后勤详情时,也开始习惯性地带上这个言语清晰账目烂熟于心的年轻女官。
陈知微见到宁令仪的次数,果然多了起来。
从最初的远远一瞥,到能站在帐下,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沉静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每一次都屏息凝神,将反复核对过数遍的数据,用最平稳、最清晰的语调报出,力求没有一个字的废话,没有一个数字的含混。
一个好用且让人放心的人,总是容易被注意到的。
宁令仪第一次单独对她说话,是在一次禀报完一批新到粮草数目之后。
当时帐内并无他人,宁令仪正低头看着另一份文书,闻声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平淡地说了一句:“账目做得很好,清晰明白。”
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却字字清晰地落进了陈知微心里。
陈知微当时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头顶,耳根都烧了起来。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行了个礼,退出来后,脚步都是飘的。
回去的路上,塞外的风似乎都变得温柔了许多,她反复回味着那短短几个字,只觉得这数月来的挑灯夜战殚精竭虑,全都值得了。
在她心中,宁令仪本该是和戏文里那些皇帝一样,威严端肃,高不可攀,穿着龙袍,用着御器,神圣不可冒犯。
可接触得多了,她发现并非如此。
宁令仪从未穿过龙袍,甚至很少着华服。
她身上永远是那几件半新不旧的常服,料子看起来也只是寻常,只是剪裁合体,便于行动。
她案上的笔墨纸砚,也多是用了多年的旧物,她不像一个皇帝,陈知微有时会恍惚地想,倒更像一个……一个过于沉静背负了太多东西的寻常女子。
可这个念头,往往转瞬即逝。
因为她无数次看到,无论是在几十人的军议上,还是在数万人的校场点兵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宁令仪身上。
不仅仅是因为她手握至高权柄,更是一种无形的气场,自然而然地形成以她为中心的圈子。
将领们争执不下时,会去请她裁断;遇到难以决断的实务,会去听她的意见,她站在那里,眉头在人前从未皱起,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是沉静地听着,然后一件件一桩桩,给出指令。
偶尔,在宁令仪与周映雪低声交谈,侧脸会显出一种近乎柔和的线条,会让陈知微再次产生那种“她或许脾气很好”的错觉。
可深夜的营帐里,同僚们挤在一处取暖,低声夜谈时,总会说起一些过往的传闻。
“你们是没赶上……当年陛下打西羌,那是真狠啊……”
“还有之前清查盐引,那些造反的豪强,啧啧,王将军和潘将军杀得那个人头滚滚……”
“几万颗脑袋说砍就砍了,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些带着敬畏甚至一丝恐惧的低语,混杂着帐外呼啸的风声,钻进陈知微的耳朵里。
她蜷在毯子里,看着跳动的烛火,心中那点“好脾气小姑娘”的幻想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和割裂。
灭国,杀人,几万……
难道,这位让她心生仰慕觉得沉静可靠的摄政公主,实际上是一位……暴君?
这个念头让她心绪不宁,再看宁令仪时,目光里便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探究与困惑。
她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些许杀伐决断的痕迹,或是残忍暴戾的影子,却一无所获。
这一日,前方探马回报,已入河朔地界。
就在队伍即将抵达城下时,一件出乎陈知微,也出乎许多新入伍将士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从官道两旁,涌出了数不清的人影。他们是穿着破旧棉袄的百姓,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牵着孩童的妇人,他们扶老携幼,默默地站在道路两侧。
队伍不由自主地放缓了速度。
在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是公主殿下!是明珠公主回来了!”
“公主殿下!”
“谢公主活命之恩!”
人群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地跪伏下去,无数双粗糙的手掌按在冰冷的土地上,无数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泪水纵横。
陈知微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震撼了,她勒住马,怔在原地。
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一位老吏官道:“当年河朔沦陷,西羌蛮子掳走了我们多少乡亲!是殿下!是殿下一边打仗,一边从牙缝里省出钱粮,耗资逾百万两,把那些被俘为奴的同胞……一个一个赎回来的!”
老吏官的声音哽咽了:“没有殿下,他们早就死在沙漠,尸骨无存了!殿下是他们,是咱们整个河朔的再生父母啊!”
刹那间,所有的困惑、所有的割裂感,似乎都找到了答案。
她想起宁令仪半旧的衣袍,想起营中并不奢华的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