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陈知微
陈知微的名字，是她那鸿胪寺八品小官署丞的父亲取的，取自《礼记》“致知在格物”，寓意微末之中亦需探究真理。
可这个名字在她及笄后，便成了一个讽刺。
真理与她这个女子何干？她的人生早已被限定在后宅的方寸之间。
她自幼聪慧，尤精算学。
弟弟开蒙读书，先生在前厅讲解《九章算术》，她只能隔着屏风，竖着耳朵偷听。
弟弟被复杂的“盈不足术”难得抓耳挠腮，她却在心中默默演算，顷刻便得出了答案。
可当她忍不住低声说出答案时，换来的只有母亲惊慌的捂嘴和父亲严厉的瞪视。
“微儿！休要妄言，扰了你弟弟进学！”父亲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
母亲则拉着她的手，低声劝慰：“我的儿，女儿家懂这些做甚？将来到了婆家，持家理事，懂得看账本也就够了，莫要争这些虚的。”
那种才华被生生摁回泥土里的憋闷，如同潮湿的梅雨季，缠绕了她整个少女时代。
她看着弟弟拿着她暗中帮忙完成的算学作业，得到先生的夸赞，父亲抚着弟弟的头，脸上是难得的笑意：“我儿大有可为！”
那一刻，陈知微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及至谈婚论嫁，父亲为她选了一个姓王的举子。
王举人家境寻常，但“举人”功名在陈署丞眼中重若千钧。
他捻着稀疏的胡须，将陈知微叫到书房，语重心长：“王家郎君是读书人，前途无量。你嫁过去，需谨记温良恭俭让，恪守妇道，悉心辅佐夫君。将来若他高中，你便是官家夫人，这才是女子的正途。”
陈知微垂着头，手指绞着衣带，声音细若蚊蚋：“女儿听说那王举人，年近三十……”
“糊涂！”陈署丞一拍桌子，打断了她，“男人年纪大些，更知疼人！重要的是他的功名！你一个女子，难道还想挑剔不成？真是越发不懂事了！”
母亲在一旁噤若寒蝉，只敢在背后偷偷抹泪，拉着陈知微的手道：“微儿，认命吧，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你爹……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
陈知微望着窗外四方的天，只觉得那天空如同一口巨大的井，将她牢牢困住。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几十年，在一个并不爱重她的丈夫身边，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才华与自我在琐碎中一点点磨灭，最终变成一个沉默的影子。
就在她几乎绝望之时，“簪花试”的消息传来。
宁令仪要遴选女子为官！
这消息像野火一样在京城蔓延，也烧灼着陈知微的心。
她几乎是立刻就下了决心，她必须参加！
备考是秘密进行的。
她翻出弟弟废弃的算学草稿，夜深人静时，就着一点如豆的灯火，她用炭笔在废纸上写写画画。
母亲发现了她的举动，先是惊恐，随即看到她眼中光亮，终是心软了，偷偷帮她遮掩，甚至在她被父亲禁足后，冒险支开守门的婆子。
“微儿，去吧……”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和决绝，“娘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不能……娘帮你这一次！”
考试那日，她混在人群中，踏入那庄严的官署，她真的通过了，她要去殿试了！
当殿试来临，她走进皇宫，见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见到了诸多男子官吏跟着苏轻帆身后，见到了那座只在传说中听过的民佑殿，她抬头就能望见御座之上那抹身影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宁令仪只是一身简洁的常服，未施粉黛，面容清减，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却更显沉静威严。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却让她心中翻涌起滔天巨浪。
原来……女子真的可以如此！可以不必依附于父兄夫君，可以不必困于后宅争斗，可以堂堂正正地立于这庙堂之上，执掌自己的命运，甚至影响天下的格局！
她激动得几乎握不住笔，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定下心神，投入到眼前的考题之中。
写完之前，她又看了一眼宁令仪，她想，她一定要站在这个人身边。
她已经不记得怎么答完试卷的了，她只记得离开大殿时，再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了宁令仪的背影。
一个女子的背影，但这个女子，站在这个国家的最高处。
她回过头，再看这一切，所有都变了。
放榜那日，陈家正一片喜庆。
王举人应邀前来，与陈署丞在前厅把酒言欢，商议着几日后的婚仪细节，陈知微被勒令待在闺房，听着前院的喧闹，心中无限焦虑。
她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中。
虽然她算数很好，万一呢？
殿试的试卷上有很多道题，万一她答的不如别人好呢？
她开始惶恐不安，这可是她这一生中最后一次机会了。
万一，万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锣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陈家门口。
管家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都变了调：“老爷！老爷！宫里的官差来报喜了！说小姐高中了簪花试，授官了！”
刹那间，前厅鸦雀无声。
陈署丞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王举人脸上的笑容僵住，脸色先是愕然，随即变得铁青。
陈知微迫不及待闯了出来，她挺直了脊梁，从官差手中，接过了那封沉甸甸的官凭告身。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陈署丞终于反应过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知微，“你竟敢私自去考那劳什子试！还不快把官凭退回去，向王举人赔罪！”
王举人也站起身，面色阴沉，强压着怒气对陈署丞道：“陈公，这是何意？令嫒既已许配于我，便是王家的人，岂能再抛头露面，做什么女官？这成何体统！”
陈知微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气急败坏的父亲和面色不善的未婚夫，将手中的官凭缓缓展开，不再有丝毫怯懦：“父亲，王举人。陛下亲授官凭，我如今是朝廷命官，秩从八品。这桩婚事，关乎朝廷体面，恕女儿不能从命了。”
“你……你放肆！”陈署丞目眦欲裂，“我是你爹！你的婚事由我做主！什么朝廷体面，你休要拿官身来压我！”
“父亲，”陈知微迎着他的目光，寸步不让，“女儿如今与父亲，乃是同朝为官，国法重于家规。父亲是要抗旨吗？”
“同朝为官”四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署丞心上。
他张了张嘴，看着女儿手中那盖着朱红大印的官凭，再看看周围宾客们惊异、探究乃至带着一丝看好戏的目光，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赖以生存的礼法父权，在皇权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王举人见状，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陈公，看来贵府门槛高了，王某高攀不起！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一场闹剧，最终以陈署丞几乎气晕过去收场。
数日后，陈知微领到了那身浅青色的女官服饰。
她回到家中，在镜前缓缓穿上。
她抚摸着袖口的纹路，还有那枚小小的从八品文书佐吏印信，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