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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皇遗事续编》

92.第 92 章

直到写完那张袱纸,郑绥才抬起头,对萧玠笑笑:“殿下先坐,桌上的点心莫动,姜糖蜂蜜的馅,你吃了要咳嗽。我找点果子露来。”

“我就是来转转。”萧玠走到跟前,见纸上开头写道:孝男郑绥代孝男郑素具。

萧玠叹道:“郑将军一片孝心。”

郑绥应道:“是。”

萧玠问:“听闻将军是由青公抚养长大,舅甥情同父子。”

郑绥答道:“是。故人磨灭,已十七年。”

萧玠见他神色淀下去,便岔开话头,道:“你的飞白书又精益了。我见冠军大将军威风赫赫,不料想竟教给儿子一手好字。”

郑绥笑道:“父亲并不擅书道,但家中有几份文正公的书帖。军中偶有空闲,我就练一练。”

听见李寒,萧玠神情波光般闪动一下,抬头正对上郑绥眼睛,忙笑道:“哎呀,没事。我就是有些感慨,飞白体自前代蔡公后断代至今,独青公大成此技。青门弟子里,能书者也是寥寥。老师走得早,若没有你这手字,只怕又要绝后。”

郑绥笑了笑:“青公门下有位杜郎,元和年急流勇退,辞官回乡了。他和父亲偶有书信,那手飞白才是地地道道的漂亮。我这些,不过皮毛。”

“你才多大年纪,若现在就比肩前贤,天下举子还过不过了。”萧玠拿起他一旁几张习草,“在哪里烧纸,郑将军有没有嘱咐过?我听说不同地方风俗也不一样,有的地方要面山,有的地方要冲河。”

郑绥道:“去云口。”

云口是青不悔早年给自己埋的衣冠冢。萧玠有些惊异,“但云口在楚州,山遥路远,能来得及?”

“是讹传。”郑绥道,“云口就在柳州,现在改叫白云囤。”

萧玠将手中习草放下,“那下个月初五,我同你一块去。青公是我的祖师,我到了这里,如何也该去看看。”

郑绥沉吟:“那咱们明天去。”

萧玠不解,“初五不才是正日子么?”

“初五要办光明寿诞,之后还有募捐,臣怕生变。

萧玠仍有些犹豫,“但这样岂不是对先人不敬……”

郑绥笑道:“先人亦是贤人,不会在意这些。”

萧玠也对他一笑,突然想起什么,商量道:“好,那我回去问一问七郎,他若愿意,我便和你一路。若不愿意……你便先走,我带他一道。”

郑绥一时没有讲话,手指挨在袱纸上,纸随风动,一下一下敲他的指节。一会,郑绥道:“沈郎很介意臣。”

“没有。”萧玠忙道,“只是我和他相好,私下独自和你出去,多少要同他讲一声。更何况……”

郑绥追问:“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他知道,我从前喜欢你的。

萧玠嘴唇一抿,只笑道:“更何况咱们打小认识,小时候你陪我睡觉,还睡过一床。你想想,若是以后嫂子知道你有个青梅竹马的娘子,公务上有交道也罢,私下还要一同出去,她心里能不吃味?人之常情。”

既如此,郑绥也没有再说什么。第二日清晨天气晴好,郑绥一早牵马在门外等候,见萧玠穿了一身绉纱衣袍,背了个褡裢骑马出来。等萧玠近前,他方看清萧玠颈间的几枚紫青痕迹,正蹙眉要问,突然想到什么,硬是将话吞下去。反倒萧玠叫他盯得不自在,抬手拢了拢衣领,道:“咱们走么?”

郑绥问:“早晨的药吃了?”

萧玠应:“吃了。”

二人便策马往南,径向白云囤去。路上穿过早市,糕饼清香和炸物油香弥漫,甚至压倒了满城涌动的丽春花香。快道巷尾,一辆水车横来,将一辆外运糕点的货车撞翻。满斗的淡青纸包滚落一地,香气钻出封口缝隙,鼓入众人鼻翼。

见两边要吵架,二人忙下马,郑绥帮忙捡拾,萧玠就赶紧拉架。等货车重新装好,两个主人家也调停完毕。

送糕郎赤着臂膀,脸仍通红,叫道:“若不是看在这位郎君的面子,非得蒙头打他一顿不可!”

郑绥直起身,笑道:“那可不值当。如今他撞了你,要赔你钱。你若打他,他成了苦主不说,你还违反律法,说不定还要去衙门吃板子呢。岂是饶过他?是帮了自己才是。”

送糕郎又嘟哝两句,便也罢了,“也是,真打了他还耽误送货,更不值当。”

郑绥道:“我掂着有不少尽碎了,这么送去,买主不怪罪?”

送糕郎笑道:“不妨事,都是老主顾,好说话。就算碎了咱也得给人家瞧一眼,这才是做生意的本分。”

正说着,萧玠想起一事,“既是去祭拜,咱们却忘了带些祭品。”便对送糕郎道:“我们想包几样糕点,不知您这里怎么卖。”

送糕郎忙道:“我这些不卖。外地的货,哪能随便动的。”

萧玠也不勉强,看了看车中,又问:“我见城中糕点贴的都是红封条,咱们怎么是鹅黄的贴封,有什么区别吗?”

阿郎解释道:“这能有啥区别,黄的往外送,红的自己用。咱们怕装车弄混,这才红签黄签分开。”

人家既不卖,也没有强买的道理。二人便从路边买了些糕饼,忙赶去白云囤。

萧玠有些惊异,郑绥常年忙于军务,按理说应当没有来过云口,但瞧他的架势,对这一带竟轻车熟路。到了郊外,卖果子的市集渐多,郑绥又自行下马,询问有没有樱桃。只是柳州并非樱桃产地,竟无一处售卖。

萧玠也下马,道:“我看黄桃熟得好,买一些带去吧。”

郑绥笑了笑,放弃了对樱桃的执着,“好。”

他们买了一篮黄桃重新上马。萧玠看得出,郑绥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舅公,有着独特深厚的感情。

临到地方,竟是一片高大竹林,被太阳晒出一股书简之气,沁人心脾时,很有凝神静气之效。

竹林深处,一座草屋遗世独立。郑绥跳下马背,又替萧玠执镫,道:“这处屋址是他入仕前所住,衣冠冢就埋在屋后。这些年来,父亲只让老仆钟叔看顾。”

萧玠跟他的脚步上阶,却见郑绥两条手臂推开门后,突然一动不动。

萧玠问:“怎么了?”

郑绥皱眉,“有人来过。”

屋内清洁一新,一旁帷帘打开,床榻铺好。桌上有几件书具、一套茶具,壶嘴处还冒着热汽。

郑绥手按腰剑,缓步走向案边。等看清纸上文字时,抬眼看向萧玠,眼中尽是诧然。

萧玠低头看去,浑身一震。

并不为纸上内容,一篇悼亡赋作而已。

只为那字。

一手臻入化境、笔墨未干的飞白。

突然,郑绥双耳一动,拔剑而出时伸臂将萧玠掩在身后。萧玠随即听到逐渐行进、踏着落叶的脚步声,从门前住了住,估计是看见二人马匹,便扬声问:“不知客从何来,所为何事?”

来人身态清癯,一缕长须,面目和善,一双眼睛润如黑玉。他目光一触到郑绥,跨门槛的脚一下子定在原地,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圈,那目光绝非见一个素未谋面的陌路之人。半晌,他似乎强行按捺住什么,声音微微颤抖:“敢问小友,你是青文忠公的什么人?”

他直接问青不悔,看来应是故人。郑绥还剑回鞘,揖手道:“在下郑绥,家父正是青公外甥,当朝冠军大将军。”

那人急声问:“你爹是郑素?”

郑绥颔首,“是,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怪不得,怪不得……”那人喃喃,快步走上前,拉住郑绥的手,道,“我姓杜名筠,是文忠公的学生。孩子,我是你爹的同窗。”

郑绥浑身过电般微微一颤,当即躬身,“学生郑绥,拜见伯父。”

杜筠紧紧握住他的手,两眼饱含热泪,“像,太像了,果然是郑涪之的儿子……你爹生得不像你祖父祖母,却像他。你刚刚站在那里,我还以为是老师神魂显灵了……”

两人情绪略平复,郑绥忙从身后引萧玠出来,道:“这位是……”

话音却戛然。

他和萧玠对视一眼,萧玠便整理衣袖,向杜筠深深一揖,“学生拜见先生。李文正公与我有授业之恩,是我的老师。”

杜筠有些意外,“李渡白的学生——看郎君的年纪,他不会只给你开了个蒙?李渡白所开蒙者,只怕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萧玠本不想揭破身份,怕杜筠因一些君臣礼数疏远他,听他直接道破,一时讷讷,“是,我正是萧玠。”

杜筠笑了笑:“李渡白生性不羁,最怕拘束。曾同我讲,每次看老师给门下讲学,听得一些七七八八的胡乱疑问还要解惑,别说百忍成钢,简直快修成佛了。扬言此生绝不收徒,以免虚度他的宝贵光阴。”

他看向萧玠,说:“他很喜欢你。”

见萧玠竟有些畏缩,杜筠忍不住笑起来,“殿下,你是君我是臣,本该我怕你才是,怎么如今掉了个个?”

萧玠欲言又止,终于道:“我听闻当年是老师下令,斩杀了当时的怀帝使者,您的兄长。”

杜筠叹口气:“是,杜氏和李寒有仇怨,但也是公仇,而非私怨。李渡白已作古十二年,有什么值得揪着不放?更何况……若易地而处,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说到此,又指了指郑绥笑道:“若说仇怨,只怕他父更恨一些。”

郑绥默然片刻,道:“我父亲说,他是个痴人,也是个好人。”

杜筠讶然:“果真是你父亲口说的?他竟也会说李渡白的好话?”

郑绥道:“这么多年了。”

杜筠颔首,眼中光芒闪动,“这么多年了。”

交谈之中,郑绥烧水,萧玠也重新涮洗茶具。三人从桌边坐下,杜筠叹道:“我们几个之中,张佚云太潇洒,郑涪之太规矩,我么,更不必提。真正能承继老师抱负的,只有渡白一人。”

他见萧玠疑惑,便笑道:“殿下,你以为青文忠公何如?”

萧玠思索片刻,道:“德美才秀曰文,危身奉上曰忠,青公正当此谥。”

“危身奉上,是顺应君君臣臣之意。要写老师,其实太过规矩。”杜筠道,“今上执政至今的几次变法,不少都参照李渡白生前议定的章程。所列种种,实是罪在当代利在千秋。但只怕世上少有人知,李渡白并非首创之人。”

水声渐响,杜筠徐徐道:“元和十年,老师初拜右相,拟定新政三十条,像废皇庄功臣田制度、取缔贱籍、女科开放等等,这套政令中均有涉及。但因为太过悖逆,被肃帝一口否决。”

萧玠双眼睁圆。

在他所知所闻里,青不悔堪称文臣的表率,博学鸿儒,进退有度。

正直,又迂腐。

萧玠问: “您的意思是,老师读过文忠公的政令草稿,自此推尊下去?”

出乎意料,杜筠摇首道: “不,在渡白入京之前,老师已将草稿焚尽,之后再未提及。渡白有此宏愿,只是志同道合。”

萧玠思索片刻,问:“学生不解,青公既有壮志,为何不复言此事?”

杜筠却提了另一件事:“我想殿下应该有印象,奉皇六年陛下意图废皇太子继承一事。请问殿下,第一反应是什么?”

“当时觉得,陛下厌弃我,要废黜我。”

“正是,别说殿下当年不过稚子,只怕世人无不以此揣度。朝野上下争相攻讦,致使新法推行都举步维艰,陛下不得不下罪己诏平息众怒。”杜筠含笑道,“殿下如今长大了,理解陛下的意图了吗?”

萧玠沉吟片刻,方道:“陛下觉得……天下不该为家天下,皇帝和文武百官一样,都是一个官职罢了。既然要公平选士,那帝位也当能者居之。”

杜筠追问:“是帝位吗?”

“是皇帝制。”郑绥静静开口。

萧玠陡然抬头,如雷贯顶。

是,那些阿爹登基以来如同幽灵的流言,不是皇帝轮流做。

他是要废皇帝制。

萧玠回忆起小时候争论时阿爹的痛苦神色,和听到崔鲲“罔民者君”的辩题时,那分明欣慰的神情。

他觉得天下不该有天家庶民之分,他觉得如果还有皇帝,就会欺压人。

这就是阿爹真正的宏愿。为此,他埋葬了股肱,推走了阿耶,亲手打碎了家庭。

萧玠嘴唇颤抖,“我有感觉,但我不敢这么想。”

一个皇帝要废皇帝,谁敢这么想?

杜筠颔首,“这就是陛下和家师为什么都不复言事,因为太快了,快到当代之人无法接受。帝制若废,对世族无疑是致命一击,对百姓来说,却是大倾覆的前兆。千百年来,帝位空悬的情况只有一种,就是乱世。兴亡百姓苦,他们过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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