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卢珣
出湘竹院一路往外,是一条曲折回廊,檐下悬着几方素色纱灯,昼间未点,只在风里轻轻晃。
过了影壁,前头一片开阔,假山后面便是外院清嘉厅。
厅前两株老海棠,花已过了盛时,只剩枝头零星几点余红,落英铺在阶前青砖上,被人扫得半净不净。
顾言念远远便听见几道爽朗笑声。
那笑声沉稳浑厚,是她阿耶的:“居修兄此言,倒叫小弟汗颜了。”
紧接着又是一道略带北地口音、温温的,却不失清朗:“孟礼兄何必谦逊?若非顾家鼎力相助,景澄便有那几分微才,亦只困在安南渠上,见不得今日天日。”
两人话音里俱带着笑,显见正说到投机处。
清嘉厅帘幕高卷,门侧陈着一对描金博古纹的大屏风。
顾夫人早派人等在台阶下,见她到了,便迎上来压低声音道:“二姑娘来了?进去罢。”
顾言念提了提袖角,压下心里那点说不清的焦躁,只带着阿九从旁边偏门入内。
厅中陈设素雅,不若内宅那般绣花罗绮,几案上只摆着几方端砚古玩,墙上挂着一轴山水。
上首顾尚书端坐左侧,朝服方卸,换了一身墨青常服,神色和煦;右侧是顾夫人,一身浅绛褙子,鬓边簪了一支米珠簪。
下首右手坐着卢尚书,身材略长,却不显瘦削,一身石青圆领袍,衣纹熨帖。
其下侧一点,是一位少年公子,玄青窄袖深衣,外罩一件素色小褙,腰间只一条黯金纹云气带,未系半点累赘佩饰。
那少年正恭敬略侧身斟茶,听见脚步声,抬眼一看。
顾夫人先笑着招呼:“念念,还不快过来见礼。”
顾言念收了步子,行至堂前,先朝上首一揖:“阿耶,阿娘。”
再转身向右首罗列的叔侄躬身一礼,声音柔顺得很:“见过卢公、卢二郎君。”
这一揖规矩周全,腰身弯得不高不低,袖摆收得干净,连眼皮都垂得恰好,看不出半点她在相国寺能把人打到哭爹喊娘的模样。
卢尚书原本只听闻“顾家嫡女性情跋扈,不守闺范”,今儿是头一次见真人。
此刻见她行止稳妥,语声又柔和清亮,不由眼前一亮:哪里有半分粗鄙?
原先他还担心给自家侄子找这门亲事,算是害了他......
毕竟往日里耳中听得最多的,不过是“顾家嫡女性情乖张”“在相国寺与人争执”“打得哪家公子灰头土脸”之类的市井传言。
哪知今日一见,并非那等粗鄙难当的行径——
只是眼前这小娘子,乖得恰到好处。
甚好甚好。
卢尚书起身半步,亲受了这一礼,笑纹自眼角缓缓铺开。
“早先便听人说,孟礼兄膝下这位二娘子,容色出众,是实打实的一颗掌上明珠。”
他顿了一顿,视线在顾言念身上略略一转,只见她衣袂端好,垂睫而立,声音便不由自主地软了几分,“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此名。仪度娴雅,言语温婉,又隐有三分英气在里头,实是难得。”
这一番话既抬了顾家的门楣,又夸到了人身上,却不着一字“泼辣”“跋扈”,说得圆润至极。
顾尚书听得眉目间也添了几分笑意,摆手道:“居修兄又来取笑我。孩儿家家的,性情难免跳脱些。今日不过知道卢公要来,自个儿知道拘一拘罢了。”
顾夫人在一旁陪笑,却也略诧异的看了眼自家女儿。
今儿个怎的这般乖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难道真看上了这卢家二郎?
这样也好。
顾家在北地本就势力稍轻,如今很需要借着范阳卢氏,把手伸出去。
而卢氏呢?
他们远在范阳,他们远在范阳,这些年又被朝中敲打得紧,只剩卢谦一人在京里独撑门面。
如今好不容易把卢珣从安南调回,又得了个要紧的差使,也正要借顾家这一把手,把手伸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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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卢尚书不知揣摩着什么,面上笑意更真几分,偏过头去,看着自家侄儿,语气温和:
“景澄,还不快来见过二娘子?”
卢尚书话音一落,堂中一静。
下首那玄青衣衫的少年公子先依礼朝上首略一躬身,袖摆收得极整,才转而向顾言念站立之处,脚下不疾不徐,恰到好处地止在两丈开外。
少年拱手而拜,身形笔直:
“范阳卢珣,见过顾二娘子。”
声音落近耳里,顾言念只觉莫名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不及多想,她只福身还了个礼。
场面上规矩已全。
顾尚书看在眼里,心里也松了几分,笑道:“既然见过了,今儿也算是两家小辈初次照面。”
他转头对卢尚书道:“居修兄,好些日子没与你下棋了,今日难得清闲,不如再杀两盘?”
卢尚书本就打算给小辈们留些说话的空当,顺势笑起身来:“孟礼兄这话,我却等了许久。正好看看你这一月棋力可有精进。”
两人说笑着起身,身边随侍的小厮、书童也一并跟着退了出去。
顾夫人站起身,抚了抚袖子,对两位公卿略一施礼,见二人出了门,又转向顾言念,目光温和里带了几分打量:“念念,你带卢二郎君去后院走走?”
“咱们清嘉厅后头那两株海棠,你不是总念叨花开得好?正好请卢二郎君也瞧瞧。”
顾言念应了声:“是。”
话出口,心里却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句:又是“海棠正好”。
偏她自小在这院子里长大,这两株海棠哪一茬不见?如今倒要拿来做个说词。
她脸上却不露,只向卢珣略一点头:“卢二郎君,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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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两人一前一后出得清嘉厅。
阿九与两个小丫头、一个老嬷嬷自后随着,间中隔着一段距离,既不贴得太近,又不至于叫人说闲话。
清嘉厅外回廊向南,一带便是后院花圃。
廊下阴影清凉,午前的日头尚不算毒,只从雕花槅窗缝隙间筛几道光下来,落在地上,斑驳一片。
顾言念脚腕处的伤虽比昨夜好多了,可到底一夜颠簸,又摔了几次,浑身酸软,脚上稍一用力,便觉得全身都不自在。
海棠树影下的风,比回廊里更清凉几分。
她本来想着,把人带到海棠前看过便好,正寻思着往哪边站能显得不太突兀,忽听见旁侧那人轻声道:
“亭中看花更全些,不若过去坐坐?”
一瞬间,她没反应过来。
“……啊?”
“日头出来了,”卢珣状似抬眼向天望了一眼,语气平稳,“站着久了,怕二娘子累。”
顾言念顺着他所指,抬眼看了一眼天色。
清嘉厅这边本就是朝北的院子,如今又有回廊、假山挡着,天光淡淡的一层,哪里谈得上“日头出来了”。
显然,这就是卢珣的好意了。
想来是她浑身的疲惫叫人看出来了罢。
顾言念不是个矫情的女郎,既有人给她找了台阶下,她也懒得去站着“赏花”,没得累了自己。
她又重新打量了面前这个样貌清俊的郎君,然后笑道:“便多谢二郎君体恤了。”
卢珣遂点头,一步侧过身子,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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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隔着石桌落了座。
亭中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外头风吹海棠枝叶沙沙作响。
石桌略低,边角被多年的风雨磨得圆润。桌面上原本落着两三瓣残花,被方才坐下时衣袖拂得滚到一处,红得有些可怜。
顾言念垂了垂眼。
她本想找一句寻常的话来破这静——比如问一句“卢二郎君可还惯长安气候”,或者“路上可曾受寒”。
可话到了唇边,又觉太生硬,又怕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