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琴瑟和鸣
太初四年中秋。
宫城之内,桂子暗香浮动,与廊下新悬的各式宫灯暖光交织,映得汉白玉阶如浸蜜糖。
殿前,筵开数百,文武百官依序而坐,言笑晏晏,一派盛世升平。
当内侍官一声悠长的“陛下、皇夫驾到”传来时,所有的喧哗都间静默下来。
千百道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高处。
宁令仪率先步出,依旧是一身明黄常服。
她微微侧身,向后伸出手。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迟疑一瞬,终究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指尖。
拓跋弘随之现身。
他穿着与宁令仪同色系的皇夫礼服,他的面容比几年前消减了些,轮廓更显深刻,皙白俊朗,神采飘逸。
他一脸沉静,只有看向宁令仪时,神色才有几分触动。
她就这样,在天下臣工面前,坦然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下丹陛,走向御座。
人群中起了细微的骚动。
惊愕、探究、恍然、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皇夫,竟真的成了皇夫?而不是一枚棋子?
席间那些身着新朝官服的北朔官员,他们怔怔地望着那个曾被他们奉若神明的可汗,如今以这样一种姿态出现,与征服他们的女帝并肩而行,有人眼眶泛红,终是忍不住,泪水滚落下来,慌忙以袖掩面。
耻也?荣也?都不重要了。
“臣等,恭贺陛下,恭贺皇夫!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夫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首辅沈清砚的带领下,山呼海啸般的贺声响彻云霄。
无论心中作何想,此刻,无人敢不俯首。
宁令仪与拓跋弘在御座落座,她的手这才自然松开。
她目光平和地扫过全场,尤其在那些泪痕未干的北朔籍官员脸上略作停留,方才缓声开口:“今日中秋佳节,人月两圆,我与皇夫在此,见众卿齐聚,心中甚慰。”
她微微一顿,又道:“无论汉人、北朔人,既入我太初版图,便皆是我之子民。我望两族摒弃前嫌,和睦相处,如同我与皇夫,琴瑟和鸣,共护这万里江山。”
“琴瑟和鸣”四字一出,底下众人神色各异,却都迅速掩去。
宁令仪举起身前玉杯,目光看向身侧的拓跋弘,拓跋弘默然一瞬,亦缓缓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他的动作略显僵硬,却并无犹豫。
“愿我太初,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众卿,共饮此杯。”宁令仪朗声道。
“共饮此杯!陛下万岁!皇夫千岁!”
琼浆玉液,被众人一饮而尽。
中秋夜宴,在这看似融洽无匹的氛围中,徐徐展开。
*
宴席散后不久,一道恩旨便明发天下。
旨意中言明,北朔人与汉人同为大初子民,享有同等权利,可参与科举,入仕为官。
特设恩科:自太初五年起,未来二十年内,每届科举,除正常录取名额外,另增录二十名北朔籍贯进士,二十年后,此例停止。
同时,于北朔人聚居之州县,官府中必设北朔籍官员职位,北朔百姓若遇不公,可越级上奏,直呈皇夫拓跋弘处裁定。
这道旨意,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汉人士林内部,难免有些微词。
“二十年,一百四十个进士名额……陛下是否过于宽纵?”
“北朔新附,本当严加管束,如此厚待,恐其日后骄纵,反生祸患。”
这些议论终究只停留在私下。
宁令仪几乎一统天下的赫赫武功,以及登基以来雷厉风行的诸般新政,积威甚重。
想到北疆确乎需要安抚,想到那“二十年之限”,大多数人选择了缄默,至多叹一句“陛下深谋远虑,非臣等可及”。
在北朔百姓,尤其是已迁入关内、分得田亩房屋的数十万人心中,这道旨意却给了他们希望,他们不再是奴隶了!
陛下没有过河拆桥,虽有时限,但二十年,足够一代人成长,足够让他们在新朝的土壤里扎下根来,追赶上去。
不仅如此,官府中必有席位,可直接上奏皇夫……
原本因改朝换代、文化隔阂而暗流涌动、暴乱频发的北疆,竟奇迹般平静下来。偶有少数不死心的北朔旧贵族,试图暗中串联,振臂一呼,却愕然发现应者寥寥。
那些曾经的部民奴隶,如今守着自家的田地房屋,虽然日子依旧清贫,春种秋收,汗滴禾下土,与关内汉家农户并无二致,但碗里有粮,身上有衣,夜间有遮风挡雨之处,不受无故打骂,不必担心像牲畜一样被随意处置。
他们看到了汉人百姓,也是如此过日子,心理便也平衡。能安稳求生,谁又愿提着脑袋去追随那些贵族,重蹈那朝不保夕的覆辙?
民心如水,润泽处,自会生根发芽。
刀兵与苛政未能彻底压服的野心,在这一碗饭、一间屋、一条看得见的出路面前,悄然归顺。
几日后,一个秋光澄澈的午后。
宁令仪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拓跋弘走了进来。
他手中捧着一份略显厚实的奏表,以及一个用普通蓝布包裹的物件。
“陛下。”他开口。
宁令仪抬起头,目光在他手中的物事上停留一瞬。
拓跋弘将奏表与布包置于御案:“北疆几个归化村镇联名上书,另有他们进献的仪礼。”
宁令仪未先看那蓝布包裹,而是展开了奏表。
目光扫过那些质朴乃至笨拙的字句,描绘着谷仓田垄与不再受鞭挞的日子,她在活命之恩四字上稍作停顿。
合上奏表,她方才解开蓝布。
一柄烫着雄鹰图腾的木梳,一袋饱满的新麦。
“鹰击长空,麦浪千里。”她轻声道,“是份厚礼。”
拓跋弘的视线落在那些金黄的麦粒上:“他们以此二物敬献,意为同心共命,感念生息之德。”
宁令仪抬起眼,看着他,问:“看到这些,你心中可算有了片刻安宁?”
拓跋弘身形凝定,良久,方叹息一声。
“他们有了自己的意志,终于能像人一样,献出礼物。”他停顿许久,目光与她相接,“这条路比我想象的更难,但也更值得。”
他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