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皇夫
回到京城的銮驾,并未引起太多波澜。
一切仿佛顺理成章。
拓跋弘被安置在了坤宁宫,这座历朝历代属于皇后的宫苑,宫人们恭顺,举止得体,仿佛他生来便是这里的男主人,是新朝名正言顺的皇夫。
他们伺候他起居,遵循着严格的礼制,却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观察,毕竟,这位皇夫的来历,实在太过特殊。
宁令仪变得极其忙碌。
太初新朝,百废待兴,又刚重击了北朔,千头万绪都等着她裁决,她几乎整日泡在民佑殿或御书房,与重臣们商议政事,批阅那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奏章。
但她并未完全忽视他。
隔三差五,她总会抽空来坤宁宫一趟。
有时是午后短暂的片刻,有时是披着星月的清辉。
她来时,常常带着一身疲惫,并不多言,只是在他身旁坐下,或是静静看他一会儿,偶尔问一句“住得可还习惯”、“缺什么短什么”,得到他长久的沉默或一个简单的摇头后,她便也不再追问。
赏赐如同流水般送入坤宁宫。
珍玩古画,绫罗绸缎,各地贡品……都是世间难寻的好东西,堆砌在华丽的殿宇中,却愈发衬得这里没有人气。
她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弥补他,或者说,安抚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拓跋弘始终是沉默的。
他穿着皇夫的常服,用料考究,绣工精致,却总显得空荡荡的。
他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一坐便是一整个下午,目光投向窗外四四方方的天空,或是庭院里那几株渐渐繁茂起来的草木,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焦点。
他不看书,不抚琴,不做任何消遣,只是枯坐着,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塑。
宫人们起初还试图引他说话,或是建议他去御花园散心,但在他毫无反应的沉默面前,也都渐渐歇了心思,不去打扰这位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皇夫。
宁令仪对此似乎毫不在意。
她从不要求他必须向她行礼,不要求他必须回应她的问话,甚至不要求他必须表现出一个皇夫应有的“贤德”。
她给了他最大限度的自由,放任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舔舐那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般日子久了,宫人也不免议论。
两个年轻宫女私底下交谈:“这位皇夫当真是好福气,陛下不仅未立其他君侍,连晨昏定省都免了。若是先朝,哪一任皇后有这般自在?”
“可不是么,”另一个宫女悄声应和,“整日不言不语,连个笑脸都无。若是换了旁人,早就被斥为不敬了,偏生陛下还这般纵容,赏赐不断,真不知是看中他什么。”
这些细碎的议论,如同风吹过水面,很快便消散在坤宁宫沉寂的空气里。
他就这样,在坤宁宫华丽而寂寞的牢笼里,枯坐了整整一个夏天,窗外的蝉鸣由盛转衰,庭院里的绿叶边缘悄悄染上了一点焦黄。
秋意渐浓时,宁令仪又一次来到了坤宁宫。
这一次,她没有空手,而是带来了一本不算太厚的奏折。
她将奏折轻轻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没有多言,只道:“你看看这个。”
拓跋弘的目光缓缓从窗外收回,落在了那本奏折上。封皮是寻常的青色,上面是工整的馆阁体楷书。
他迟疑了片刻,翻开了它。
奏折是北疆经略使呈上的,详细陈述了近期安置北朔归附百姓的进展。
迁入关内的北朔百姓,已逾二十万户,朝廷在边境几处因战乱而人烟相对稀少的州府,划出了专门的区域,为他们建立村寨,分发田地、农具、种子。
为确保他们能度过最初的艰难时期,官府按人头拨付了足以支撑到明年夏收的救济粮,奏折中还特别提及,为稳定人心,便于管理,这些新设村寨的基层吏员,多从北朔归附人中择选通晓汉语、明理守法者担任,朝廷仅派少数官员统筹协调。
最后,奏折强调了陛下之前严令,凡有欺辱北朔百姓者,罪加一等,各地需严格执行,以促融合。
字迹清晰,条理分明。
拓跋弘看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读。
良久,他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静静等待的宁令仪。
这是他回到京城后,第一次主动开口:“我……想去看看。”
宁令仪看着他眼中那复杂难辨的光芒,没有丝毫意外,只平静地点了点头:“好,我安排人带你去。”
*
行程很快安排妥当。
拓跋弘只带了少数护卫员,轻车简从,离开了京城,一路向北。
他所去的“归化镇”,是规模较大的一个安置点。
这里地处新朝与北朔交错的缓冲地带,曾因连年战乱十室九空,土地荒芜,如今却被重新赋予了生机。
镇子的格局带着明显规划过的痕迹,房屋是统一的土坯结构,虽不华丽,却坚固整齐,足以遮风避雨。
时值秋收尾声,田间地头还能看到忙碌的身影,他们将收割好的粮食运回自家院子,脸上带着拓跋弘记忆中,那些北朔奴隶脸上从未有过的神色。
这里的居民,依旧保持着北朔人深邃的轮廓和高大的骨架,但身上的衣着已是普通农民的短打装扮,虽然可能还不太习惯,有些别扭,却干净完整。
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嬉戏,口音混杂着北朔语和生硬的官话,笑声却是一样的清脆。
拓跋弘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是默默地行走。
他去了镇上的公廨,里面的吏员果然多是北朔面孔,正在用半生不熟的官话与朝廷派来的几名文书核对户籍,虽然忙碌,却井然有序。
他也走进了寻常人家,看到他们仓房里堆着新收的粟米,屋檐下挂着风干的肉条,院子里圈养着鸡鸭。
女人们坐在门口,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用家乡话闲聊,看到陌生人来,会好奇地张望,眼神里没有了惊恐,只有些许腼腆和探究。
他亲自下过地,知道一亩田在风调雨顺时能有多少收成,知道这些粮食,加上官府的救济,足够让这些曾经在草原上生死由天的奴隶们,度过一个不再挨饿受冻的冬天。
宁令仪没有骗他。
她给了这些人,一条活路,一条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