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一寸山河一寸血
漠北的朔风，裹挟着雪沫与沙砾，抽打在王庭金顶大帐的厚毡上。
帐内，炭火烧得正旺，拓跋弘踞坐在狼皮褥子上，手中捏着一封刚从南边送来的密报，唇角缓勾起一丝笑意。
“她果然来了。”他低声自语，像是说给帐内几位心腹大将，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可汗，宁令仪御驾亲征，南朝边境必然严防死守，我们是否要继续进攻……”一位部落首领谨慎地开口。
“攻？”拓跋弘打断他，“为何要攻？本王大军压境，本就不是为了在今冬与她决战。这漫天风雪，是我北朔儿郎的休憩之时，却是她南朝的催命符！”
“传令下去！各部主力收缩，寻背风处妥善过冬，养精蓄锐。给本王派出最精锐的游骑，昼夜不停，轮番袭扰她的边境哨所粮道！”
他目光扫过众将：“不必死战，一击即走。我要让她这十万大军，在这个冬天不得安宁，疲于奔命，我要耗尽她的粮草，磨掉她的锐气，让她麾下的士卒，在寒风与惊恐中消磨斗志！”
他深知，南朝国力雄厚，但也意味着运转缓慢，消耗惊人，他就是要用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方式，让宁令仪未战先疲。
“待到来年春暖花开，草长马肥之时，”拓跋弘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才是我北朔铁骑，真正踏碎山河，与她宁令仪一决生死之刻！”
*
河朔前线，镇北城。
风声鹤唳，与前方的肃杀不同，此地的紧张是压抑的，如同冰封的河面下汹涌的暗流。
宁令仪立于城墙之上，眺望着北方苍茫的原野，寒风扑面，带着刺骨的冷意，她却恍若未觉。
十万战兵，五万辅兵，每日人吃马嚼，便是一个天文数字。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更压在身后这座帝国的神经上。
“陛下，各军已按部署，正在加紧修缮工事，挖掘壕沟，。”副帅薛成站在她身侧，眉宇间同样凝着化不开的凝重。
宁令仪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远方：“薛帅，你看拓跋弘今冬此举，意欲何为？”
“疲敌之计，消耗我军锐气与储备。”薛成毫不犹豫地回答，“此乃草原狼骑惯用伎俩，若臣所料不差，其真正雷霆万钧之势，必在来年开春。”
回到帅帐，宁令仪召集了所有高级将领与幕僚。
巨大的沙盘上，河朔山川地貌、城池关隘纤毫毕现。
“诸位，拓跋弘之心，路人皆知。他欲以快打慢，发挥其骑兵机动之长，绕我坚城，断我粮道，分割我军，以求野战决胜。”
她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杆，点在沙盘之上：“故而，我军战略，首重在一个稳字。不贪功，不冒进。依托燕云关、镇北城等重镇，构建纵深防线，节节抵抗，层层消耗。”
她目光扫过每一位将领的脸庞，语气沉肃如铁：“或许有人以为，我南朝坐拥数千万子民，北朔不过百万之众，何足道哉？然，我朝能征之兵，不过丁口百分之一二；而北朔，举族皆兵，控弦之士可达其人口十之二！”
这个数字让一些原本尚存轻慢之心的将领心头一震。
“此战，无侥幸可言。”
“此战，关乎国运，关乎身后千万同胞之存续！一寸山河一寸血，一步也不能退！要让北朔人，在每一座城关下，都付出血的代价！”
“谨遵陛下谕令！”众将轰然应诺，杀气盈屋。
军令如山，城池在加固，壕沟在加深。
战争还未开始，但已经住在了所有人心里。
*
帅府一侧的偏院内，灯火常常亮至深夜。
这里成了军需调度的中枢，算盘声、书写声、低声商议声不绝于耳。
陈知微坐在堆积如山的账册之后，她面前摊开的是各地呈报上来的粮草转运记录与消耗清单，上面的数字，让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战争的恐怖。
不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而是这账面上，每日海量物资如同流水般逝去，她终于明白，为何陛下对粮草后勤如此看重，近乎锱铢必较。
这哪里是粮草，这分明是十万将士的性命，是这场国运之战的命脉！
每日所消耗，何止数计？
每天近30万斤粮草被吃进肚子里，不见一点声响，第二天就又要开始吃喝了，陈知微有时候都想做那抠门的地主，给一瓢凉水了事。
可玩笑想想就算了，粮食，还是在实打实的消耗。
夜里，她也开始愁的睡不着觉。
虽说有新盐引制的商人运粮来，可这么大的消耗，总让她心惊胆战的，万一没粮食了，怎么办？
她梦见好几次，无数士兵围着她转，说没有粮吃，一遍遍的问她要粮食，午夜惊醒，实在难安。
她不再满足于算账，开始主动研究那蜿蜒在舆图上的粮道。
她发现，传统的运输路线多依循旧制，有些路段过于迂回，有些河道在冬季水位下降，影响了运力，她找来熟悉地理的老吏，反复询问，又调阅了历年来的水文、道路记录。
夜深人静时，她便伏案演算，用她最擅长的算学，尝试构建更优化的路线模型。
她将陆路、水路进行更精密的组合，计算在不同天气、不同运载工具下的效率与损耗，她甚至大胆设想，利用冬季河道冰封的特点，在某些河段尝试冰橇运输。
这并非易事，涉及的人员调配、节点衔接、损耗预估极为复杂。
她屡屡推倒重来，纸篓里堆满了废弃的草稿。
“陈大人，歇歇吧，此法前人未曾试过，风险太大……”有同僚好心劝道。
陈知微只是摇摇头：“前线将士在流血，我们后方，总不能连脑筋都不愿多动。”
她不仅纸上谈兵，更恳请周映雪拨给她一小队人手和一些非紧要物资，在一条支线上进行小规模的试验性运输。
她亲自记录每一个环节的时间与损耗，不断调整方案。
失败了，便查找原因；遇到阻碍，便想法疏通。
终于，在经历了数次失败的尝试后，她整合出了一套全新的，结合了水陆联运充分利用季节特点优化了中转节点的后勤补给方案。
经过实测，相较于旧有路线，整体运输效率提升了近一成，途中损耗亦有明显下降！
陈知微只想落泪，这一成的提升，意味着多少粮食能更快送达前线，又能为朝廷节省下多少民力与财力。
她深吸一口气，仔细整理了所有的演算过程、试验数据和最终方案，写就了一份条理清晰的奏折，求见宁令仪。
帅帐内，宁令仪正与薛成等人商议军情，听闻陈知微有关于后勤的要事禀报，便宣了她进来。
在众位大将和重臣的目光注视下，陈知微强压下心中的紧张，行礼拜见后，便将自己的发现，条分缕析地陈述出来。
她没有夸大其词，只是用最平实的语言和最扎实的数据，说明新方案的优势与可行性。
堂内一时寂静，只有她的声音在回荡。
薛成等人虽不通细务，却也明白粮草的重要性，听得频频颔首。
宁令仪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陈知微因紧张而泛红，却又无比坚定的脸上，直到陈知微陈述完毕，躬身将奏折呈上。
宁令仪接过，快速翻阅了一遍，然后，她抬起眼，看向堂下肃立的年轻女官，脸上露出了自开战以来，几乎从未有过的的赞许笑容。
“好！”宁令仪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陈知微，你此番之功，于大局而言，胜于前线一支雄师！”
她朗声道：“即日起，擢升陈知微为五品军务丞，与周映雪一同总理大军军需调度、物资调配事宜！尔等需倾力配合。”
她目光最后落在陈知微身上，语气郑重：“我将前线十余万将士的肚腹，交予你二人。务必保证，每一粒粮，都能用在刀刃上，不容一丝一毫浪费！”
“微臣领旨！必竭尽所能，不负陛下重托！”陈知微跪倒在地，声音哽咽。
从八品至五品，连跃六级，她为官，不过三月！
这个消息，如同在沉闷的冬日里投入一块巨石，迅速在军中，引起了巨大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