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姐弟
河朔光复的捷报如同插上了翅膀,飞越千山万水,顷刻间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皇宫大内,自然也沉浸在这股欢庆的浪潮之中。
南书房内,庆王宁宴和正襟危坐,听着师傅讲解《尚书》中的篇章。窗外隐约传来的欢呼声和钟鼓声,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终于,一名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在门口激动地禀报了镇州大捷河朔尽复的惊天喜讯。
“真的?姐姐她,姐姐太厉害了!”宁宴和站起身,脸上瞬间绽开灿烂的笑容,眼中闪烁着崇拜与自豪的光,几乎要雀跃起来,“我就知道!姐姐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英雄!”
坐在他对面的井裕放下手中的书卷,脸上也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他是井家精心选派负责教导庆王学问的师傅。
他闻言抚须颔首,面上带着欣慰赞许之色,语气温和而恳切:“殿下孝悌之心,臣深为感佩。公主殿下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马上定乾坤,实有古之贤王风范,确是我朝之幸。”
他话锋微转,引经据典,声音沉静如水:“然《春秋》有云:君臣之位,犹天地之分。长公主殿下虽天纵奇才,究其根本,乃是代天牧民,为君分忧。昔周公辅成王,呕心沥血,然天下终归姬姓,此乃天地纲常,伦序所在,万世不易之理也。”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中充满期许,如同一位谆谆教导的长者:“殿下身为先帝血脉,承祧社稷,乃天命所归。如今正当潜心向学,修得明君之德,公主今日之擎天保驾,殿下他日酬功恩赏,上下归心,方为君道之正。如此,亦不负公主苦心孤诣啊。”
宁宴和脸上的兴奋稍稍凝滞了一下。
他隐隐觉得师傅这话听起来似乎没错,姐姐确实辛苦,以后自己当然要好好报答姐姐,可不知为何,这话从师傅嘴里说出来,总让他感觉有些异样,仿佛姐姐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酬功恩赏。
而不是……而不是别的什么。
可他年纪尚小,心中虽有微妙的不适,却无法清晰表达出来,只是那欢欣鼓舞的情绪不由得淡了几分。
他讷讷地点头:“嗯,孤知道了。”
沉默片刻,他带着一丝期盼看向井裕:“师傅,今日得了这样天大的好消息,孤想去玉太妃宫中,一同分享喜悦,可好?”
他想去那个有姐姐气息的地方,想听听玉娘娘会怎么夸赞姐姐,那一定和师傅说的不一样。
井裕脸上的笑容未变,却温和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殿下,学业乃根本之道,不可因外事而废弛。今日的功课尚未完成,岂能半途而废?待殿下认真修完今日的课程,再去向太妃娘娘问安报喜不迟。”
宁宴和眼底的光彩黯淡下去,他看了看面前摊开的厚重典籍,又看了看窗外明媚却似乎与他无关的春光,最终还是慢慢坐了回去,低声道:“是,孤明白了。”
他重新拿起书卷,却觉得上面的字句似乎比以往更加艰涩难懂了。
*
此刻,南书房另一侧,先太孙,如今的景王宁承稷的课程也在进行着。
与庆王那边的经史子集不同,教导景王的师傅是由瑞亲王等宗室耆老选派而来,授课内容更偏向基础的启蒙和礼仪规范。
然而即便如此,对于神智受损的景王而言,也显得异常吃力。
他眼神茫然地看着师傅的嘴一开一合,那些话语如同隔着一层浓雾,难以进入他的脑海,他只是机械地跟着重复几个简单的词语,进度极其缓慢。
师傅似乎也并不急切,只是按部就班地引导着,一学便是很久。
殿门被轻轻推开,先太子妃悄然走了进来。
她看到儿子脸上显而易见的疲惫,眼中闪过一丝心痛,柔声道:“稷儿,今日学了许久,歇息片刻吧。”
那师傅见状,立刻起身,语气恭敬却带着阻拦之意:“太子妃娘娘,景王殿下的功课尚未完成,此时恐非休息之时……”
先太子妃目光平静地看向他:“陛下亲率王师,光复河朔,此乃举国同庆之喜。我携景王前往玉太妃处问安,共贺此捷,既是臣子之礼,亦是家人之情。莫非这也不合规矩吗?”
她不等师傅再言,径直走上前,轻轻拉起景王的手:“稷儿,我们去看望玉娘娘,告诉她姑姑打了大胜仗的好消息,好不好?”
景王懵懂地看着母亲,似乎对“姑姑”、“胜仗”这些词有所反应,迟缓地点了点头。
先太子妃不再理会那欲言又止的师傅,牵着儿子便走了出去。
春日暖阳洒在宫道上,微风拂面。先太子妃放慢脚步,低头看着儿子,一遍遍耐心地轻声说着:“稷儿,听到了吗?姑姑又打胜仗了,把原来被坏人抢走的地方都夺回来了。姑姑很厉害,非常厉害……”
景王安静地听着,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努力理解这些话语的含义。
走了很长一段路,他忽然停下脚步,仰起脸,看着母亲,口齿依旧有些含糊,却异常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想……姑姑。”
先太子妃浑身猛地一颤,瞬间停下了脚步。
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紧紧盯着儿子的眼睛。
那双眼眸虽然依旧不如常人清明,却不再是全然的空洞,里面似乎有微弱的光在闪烁,映出了她的倒影,也映出了一丝属于思考的痕迹。
“稷儿……你,你再说一遍?”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景王似乎被母亲激动的情绪惊到,瑟缩了一下,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努力地重复道:“想……姑姑。”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瞬间将先太子妃淹没。
她蹲下身,紧紧抱住儿子,眼泪夺眶而出,哭了许久,她才勉强稳住情绪,松开儿子,双手捧着他稚嫩的脸颊,泪眼朦胧地凝视着他。
她压低了声音,极其郑重地说道:“稷儿,听着,你刚才说的话,你想姑姑的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除了娘,谁都不能说!记住没有?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否则我们母子都会有杀身之祸,再也见不到你姑姑了!明白吗?”
景王似懂非懂,但母亲眼中的恐惧吓住了他。
他迟疑了很长时间,久到先太子妃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才终于缓缓地点了一下头,说了句:“好。”
先太子妃再次紧紧抱住他,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良久,她才牵着儿子,重新向玉太妃的宫苑走去,脚步却比来时沉重了百倍。
痴傻的皇子自然会让人放松,可一旦不再痴傻......
不止是宗室,便是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