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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安》

41.纵横之疚

渭水裹挟着初冬的寒意,在函谷关外苍凉的原野上呜咽奔流。两岸衰草连天,枯黄焦脆,被凛冽的西风卷起,打着旋儿扑打在冰冷的铠甲和疲惫的马脸上。一支约莫千人的秦军步骑混杂的队伍,正沿着泥泞的官道沉默行进。队伍中央,几辆蒙着厚厚油布、由健牛拖曳的辎重大车吱呀作响,压过冻得板结的车辙。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牲口粪便的气息,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劫后余生的肃杀与压抑。

萧宇轩骑在一匹毛色驳杂的秦川马上,肋下的伤口虽已收敛结痂,但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皮肉深处传来清晰的钝痛,如同余烬中未熄的火星。他的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青白,眼窝深陷,但眼神深处那点被云游子“槐根”意念滋养出的沉静,却如同磨砺后的剑锋,更加锐利内敛。黑石堡匠户的血书竹简紧贴胸口,那份沉甸甸的罪恶感与“止戈”的信念,在病痛与天道示警的洗礼后,愈发清晰地灼烧着他的灵魂。此刻,他腰间悬挂着的不再是普通什长的铜牌,而是一枚新近授予、沉甸甸的青铜“百将”印信,以及象征百夫长身份、刻有编号的青铜带钩。

**这枚百将印信的由来,正是源于数日前那场始于绝望、却带来一线生机的营地清理。**

当云游子飘然离去,留下那看似荒诞的“天道示警”后,整个营地弥漫着更深的绝望与恐慌。是萧宇轩,强撑着病体,以不容置疑的命令,迫使盛果和他能调动的少数亲信、以及部分被死亡恐惧驱使的士卒,开始了笨拙却坚定的清理。深埋浅葬的尸骸,疏浚恶臭的沟渠,将堆积如山的秽物拖至上风口焚烧。艾草、柏叶、苍术等勉强寻来的药草在营中各处点燃,辛辣的烟雾暂时驱散了部分腐臭,也带来一丝心理上的安慰。

更令人意外的是,当第一缕灰白的晨光刺破云层,盛果带头,一群茫然无措的士卒面朝东方,依照云游子所言,长长地、缓慢地呼出“嘘——”声时,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平静感,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开始在绝望的营盘中悄然扩散。这并非神迹,更像是一种集体心理暗示,一种在绝境中抓住救命稻草的本能,暂时压制了恐慌的蔓延。

数日后,当奉命前来接应、并带来新一批药材和医官的都尉踏入这座原本被判定为“疫疠死地”的营地时,看到的景象让他震惊不已:营地虽然依旧简陋破败,士兵们大多面带病容,但混乱和绝望的气息大为减弱。秽物得到处理,空气不再令人窒息欲呕。更重要的是,原本预期中尸横遍野、瘟疫失控的惨状并未出现!尽管仍有病患,但疫情蔓延的速度明显被遏制住了!当得知这一切源于一个重伤什长(当时的萧宇轩)力排众议,坚决执行一位神秘道人的“示警”后,都尉看向躺在营帐中依旧虚弱的萧宇轩,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

“临危不乱,能聚人心,循法(指顺应自然之理)而制变,此乃将才之器!”都尉在详细询问了经过后,对着军中文吏感叹。他深知在秦法森严、等级分明的军中,一个什长能在自身重伤、权威不足的情况下,顶着巨大的怀疑和阻力,成功组织起这样一场自救行动,需要何等的意志力、判断力和凝聚力!尤其是在瘟疫这种比刀剑更可怕的敌人面前,这份“循法”的智慧和担当,尤为可贵。

很快,一份由都尉亲自签署、盖有军府印信的简牍递到了萧宇轩面前。上面用标准的小篆刻着:“……什长萧宇轩,临疫不惧,体察天时(指云游子警示),聚众清瘴,安营有方,活人甚众……功绩卓著,擢为百将,统本部及新卒一屯(百人),即刻赴函谷归建……”

这便是萧宇轩腰间那枚百将印信的来历。它承载的不仅是晋升的荣光,更是那份在炼狱边缘挣扎求生、并最终抓住一线生机所带来的沉重责任。这份责任,如今正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也让他对谷衍那看似高明、实则涂炭生灵的“庙堂之算”,有了更切肤的痛感。

“百将,前面就是‘鬼哭峡’了。”盛果策马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老兵特有的警惕。他指了指前方两座如同巨人俯首对峙的黑色山崖,中间一条狭窄的裂谷蜿蜒深入,仿佛通往幽冥的咽喉。“谷衍先生的‘驱羊策’……就是在这峡谷上游动的手脚。”

萧宇轩勒住缰绳,目光投向那片嶙峋的阴影。谷衍,那位长袖善舞的纵横策士,此刻正坐在队伍稍后一辆相对舒适的带篷牛车里。隔着晃动的车帘缝隙,能看到他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合体的深紫色锦缎深衣,外罩玄狐裘氅,姿态优雅,正捧着一卷竹简,仿佛车外肃杀的天地与他毫无瓜葛。然而,萧宇轩敏锐地捕捉到,谷衍执卷的手指关节,在不经意间微微泛白。

“驱羊策……”萧宇轩低声重复,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谷衍在军帐沙盘前侃侃而谈的模样。这位纵横家,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和精准的庙堂算计,便撬动了敌国朝堂的基石。他重金收买了敌国一位贪婪的宠臣,在敌王耳边日夜吹风,构陷手握兵权的太子妃之父“里通外国”;又巧妙散布太子妃“牝鸡司晨”、“图谋不轨”的流言,在都城掀起轩然大波;同时,以割让边境三座铜矿为饵,诱使与敌国有旧怨的北狄部落陈兵边境施压……一套组合拳下来,敌国朝野震动,太子妃之父被下狱问罪,太子妃被软禁深宫,前线统兵大将人心惶惶,军令混乱。秦军趁势反击,连克数城,将战线重新推回渭水一线。这便是谷衍引以为傲的“驱羊策”——不费一兵一卒,驱敌如驱羊群,自乱阵脚。

战术上,这无疑是一场辉煌的胜利。然而……

队伍缓缓接近峡谷入口。一阵更加凄厉、非人般的呜咽声,混杂着孩童嘶哑的啼哭和妇人绝望的哀泣,被凛冽的寒风从峡谷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狠狠灌入每个人的耳中。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尸体腐烂的恶臭,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瞬间包裹了整个队伍。

“戒备!”押队的都尉厉声高喝。士兵们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弓弩手迅速张弦上箭,警惕地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的伏兵。

峡谷两侧陡峭的山坡上,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蚁穴,密密麻麻、东倒西歪地布满了用破布、树枝、茅草勉强搭成的窝棚。窝棚下,挤满了人。不,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人,更像是一群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活骷髅。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褴褛的布片下是冻得发紫、瘦骨嶙峋的躯体。浑浊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空洞地望向谷中行进的军队,里面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峡谷底部狭窄的通道几乎被堵塞。一支庞大的、看不到尽头的难民队伍,如同一条缓慢蠕动的、濒死的巨蛇。瘦骨嶙峋的老牛拉着破败不堪的大车,车轮深陷在泥泞与冻土混合的烂泥里,车上堆着些破烂家什,更多的则是蜷缩着、气若游丝的老人和孩子。更多的人徒步跋涉,拄着木棍,背着同样瘦小的孩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哭声、呻吟声、催促声、牲畜的哀鸣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地狱的交响。

而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就在这缓慢移动的难民潮边缘,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地上,在枯黄的衰草丛中,随处可见倒毙的尸体。有的蜷缩成一团,如同风干的虾米;有的仰面朝天,空洞的眼窝凝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有的则被后面的人流无意识地践踏,与泥泞冻土融为一体。一群皮毛肮脏、眼冒绿光的野狗,正旁若无人地撕扯着一具尚未完全冻僵的尸体,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是……是从‘雍丘’那边逃过来的流民……”队伍中一个来自雍丘附近的老兵,声音颤抖着,带着浓重的乡音,“听说……听说城里闹了兵乱……乱兵和狄人冲进去……烧杀抢掠……能跑出来的,十不存一……”

雍丘!正是谷衍以割让为饵,诱使北狄部落陈兵施压的边境重镇之一!也是“驱羊策”中,被谷衍轻描淡写地标注在舆图上的一个冰冷地名!

萧宇轩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黑石堡匠户血书上的“恨!恨!恨!”三个血字,仿佛瞬间放大了千万倍,带着灼热的铁腥气,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与眼前这人间地狱的景象重叠、燃烧!这就是“庙堂之算”的代价!这就是“驱羊策”光鲜计谋之下,被碾成齑粉的万千蝼蚁!他腰间的百将印信,此刻竟如同烧红的烙铁般滚烫!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谷衍的牛车。

车帘不知何时已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青玉扳指的手掀开一道缝隙。谷衍那张总是带着从容笑意的、保养得宜的脸庞,此刻血色尽褪,苍白如纸。那双惯于洞察人心、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峡谷中那炼狱般的景象,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而剧烈收缩着。他握着车帘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微微颤抖。那卷一直被他视为智慧象征的竹简,不知何时已滑落在铺着厚厚毛毡的车厢地板上。

四目相对。

萧宇轩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愤怒、悲怆与冰冷的质问。

谷衍的目光与之碰撞,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一缩,随即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狼狈、动摇和……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惊悸。他仓促地放下了车帘,将自己隔绝在那片锦缎与狐裘构筑的狭小空间里,仿佛要隔绝掉车外那令人窒息的血腥、恶臭与绝望的哀嚎。

然而,隔绝得了视线,又如何隔绝得了声音?又如何隔绝得了那份沉甸甸的、名为“疚”的毒刺,正狠狠扎入他那颗自诩算无遗策的心?

队伍在死寂中缓缓通过了鬼哭峡。峡谷中的流民麻木地、艰难地为这支全副武装的军队让开一条狭窄的通道,如同分开浑浊的死水。士兵们沉默地前行,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牛车的吱呀声和辎重摩擦的钝响。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方才还因前线小胜而略有松动的士气,此刻被这惨烈的流民景象彻底冻结、压垮。一种兔死狐悲的沉重与迷茫,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入夜,秦军依令在峡谷外一处背风的高坡扎营。篝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笼罩在营地上的沉重阴霾。士兵们默默地嚼着干硬的粟米饼和咸涩的肉干,气氛压抑得如同送葬。

萧宇轩的军帐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摇曳。盛果沉默地往火盆里添着炭,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刀刻般的皱纹和眼中的忧虑。帐帘无声地被掀开,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

谷衍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华贵的深紫锦袍,外罩玄狐裘氅,但白日里的优雅从容已荡然无存。他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眼下的阴影浓重,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手中没有拿那卷竹简,只是紧握着一个精巧的青铜酒樽,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股浓烈的酒气随着他一同进入帐内。

他没有看萧宇轩,也没有看盛果,径直走到火盆旁,沉默地盯着跳跃的火焰。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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