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天道示警
浓稠的黑暗仿佛凝固的油脂,沉沉地压在渭水北岸的秦军大营之上。白日里喧嚣的操练声、兵器碰撞声早已沉寂,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声响——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在死寂的营房间隙里回荡,又被呜咽的河风卷向远方腐烂的河滩。空气污浊得几乎能攥出水来,混杂着汗馊、劣质金疮药的刺鼻气味、排泄物的恶臭,以及一种若有若无、如同死鱼在淤泥里缓慢腐烂的甜腥——那是瘟疫悄然蔓延的气息。
萧宇轩躺在低矮军帐的硬木板上,意识在无边的灼热与尖锐的剧痛中沉浮。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像拉扯着肋下那道被污浊木桩撕裂的伤口,火辣辣的痛楚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皮肉里攒刺。高烧像无形的烙铁熨烫着他的每一寸肌肤,汗水浸透了单薄的麻布里衣,冰冷地贴在滚烫的躯体上,带来一阵阵令人战栗的粘腻。身体深处却又翻涌着刺骨的寒意,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潍水滔天的血浪、黑石堡熔炉里匠户们空洞麻木的眼神、石屋角落那几片浸透血泪的竹简上力透竹背的“恨”字与“悬刀”印记……这些破碎的噩梦残片,在烧灼的混沌识海中疯狂旋转、撞击、嘶吼。
“……水……”喉咙干涸得像龟裂的河床,挤出的声音嘶哑微弱。
“百将!百将你撑住!”盛果那张沟壑纵横、写满焦虑与疲惫的脸凑得很近,浑浊的眼睛布满血丝。他粗糙如树皮的手掌,笨拙地用一块沾着冰冷河水的破麻布擦拭着萧宇轩滚烫的额头和脖颈,试图带走一丝灼热。“老吴头的药……灌下去两回了,这热……怎么就是退不下一点啊!”他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目光扫过帐外,“外面……咳得越来越凶了,跟那年潍水之后……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帐外原本死寂压抑的营地,突然被一阵突兀的骚动打破。压抑的议论声、甲胄的碰撞声、甚至带着惊惶的呵斥声由远及近。
“站住!何人擅闯军营重地?!”
“妖道!休得妖言惑众!”
“滚开!再往前一步,格杀勿论!”
盛果猛地警觉起身,手按上了腰间短剑的柄,警惕地掀开帐帘一角向外望去。
只见辕门附近火把摇曳的光影下,一队持戟甲士正紧张地围着一个身影。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浆得硬挺的深青色直裾深衣,宽袍大袖,不沾半点军营的泥泞与血污。头上未戴冠,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住花白的发髻。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斧凿刀刻,却透着一股与这污浊绝望之地格格不入的温润平和。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沉静深邃如古潭寒星,清晰地映照出周围的混乱、污秽与惊惶,自身却不起丝毫波澜。正是云游子。
他并未理会指向自己的冰冷戟尖,也未在意甲士们惊疑不定的呵斥。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投向低洼泥泞的营地深处,投向那随意流淌着秽物的污水沟,投向远处浅埋着病殁士兵、新土都未拍实的土坡,投向空气中弥漫的绝望与怨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仿佛并未让他不适,只是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仿佛在品尝某种令人不快的滋味。
“戾气郁结,如汤沃雪,已成沉疴渊薮。”云游子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清冷地砸在骚动的夜空中,“尸骸浅埋,秽水横流,怨怼之气上冲于天,下浸于地,与湿瘴戾气相感相交。此非刀兵之伤,乃自取死灭之道。”
“住口!妖言惑众!”一个披甲的值守军侯按剑厉喝,脸色铁青,“再敢胡言乱语,扰乱军心,立斩不赦!”
云游子目光平静地转向那军侯,仿佛在看一块顽石:“荧惑守于舆鬼,月晕三重而泛赤,主大疫兵灾。营中鼠辈昼出夜奔,惶惶如丧家之犬;近水草木焦黄萎靡,地气蒸腾隐有腥腐。天象地兆,皆示警于此。戾炁已成,疫疠将发,非人力可速挽狂澜。”
他的话语冰冷地剖析着瘟疫蔓延的根源,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却又无可辩驳的天道事实。周围的士兵们听得半懂不懂,但“荧惑守心”、“大疫兵灾”这些词,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耳中,结合眼前日益增多的病患和营中压抑的绝望,一股更大的恐慌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开来,窃窃私语声如同瘟疫般扩散。
“胡说八道!”军侯额头青筋暴跳,手已按在剑柄上,“危言耸听,乱我军心!给我拿下!”
“且慢!”一个略显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萧宇轩不知何时竟强撑着半坐起来,靠在盛果身上,脸色惨白如金纸,额头冷汗涔涔,但那双因高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住云游子。黑石堡的血书竹简紧贴在他胸口,那份沉重的罪恶感与眼前道人洞悉天道的目光碰撞,让他心中剧震。“让他……说完!”
云游子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萧宇轩身上,那沉静的眸子在他痛苦扭曲的面容、肋下狰狞的伤口以及周身翻腾的燥热戾气上停留片刻,并无悲悯,只有一种洞悉本质的了然。他并未走向萧宇轩,反而对着那军侯和所有能听到他声音的人,清晰地说道:
“天道运行,自有其序。强求不得,亦避无可避。然,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欲求生路,当循天理,顺自然。”
“其一,速离此戾炁渊薮!择高燥之地,近活水之源,避风煞之口,另立营盘。地气清朗,戾气自散三分。”
“其二,深埋尸骸,勿使暴露。疏浚污渠,引秽入荒。秽物聚于营北上风口焚之,以绝病源。”
“其三,于营中开阔处,取干艾、柏叶、苍术,燃之辟秽。烟气升腾,可稍解郁结之戾炁。”
“其四,”他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恐、或麻木、或充满戾气的士兵面孔,“人心惶惶,怨气滋生,亦如薪火添油,助长戾炁。当晨起面东而立,澄心静虑,长缓呼气,口作‘嘘——’声,意念随之将胸中浊气、烦闷、惊惧尽数呼出体外,如秋风扫尘。反复九次。此乃导引浊气,调和身心,顺应生发之机。”
他提出的不是神乎其技的仙丹妙药,而是**顺应自然规律的笨办法**:搬家、打扫、烧垃圾、调整呼吸。这平淡到近乎可笑的“解决方案”,与士兵们期待中“道长一挥手,病魔尽消除”的幻想落差巨大,人群中响起失望的嘘声和更加绝望的叹息。那军侯更是嗤之以鼻:“荒诞!移营?深埋?焚秽?还要面东‘嘘’气?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把这疯道人给我轰出去!”
甲士们犹豫着上前。云游子面色如常,仿佛早知如此。他不再多言,目光最后落在盛果身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
“至于这位将军,”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盛果耳中,“神思激荡,气血逆乱,五内如焚,外伤引邪,已成燎原之势。强行压制,如抱薪救火。可告之,存想一点生机,如古槐深根,沉静于地,不动不摇。呼吸当如秋风过林,缓、长、疏朗有节。吸则引清气入根,呼则带浊热离枝。心念既通,或可得一线喘息。”
说完,他对着萧宇轩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眼神平静深邃,仿佛早已看穿他胸中那份沉重的血书与“止戈”的执念。然后,他宽大的道袍在污浊的夜风中微微一拂,竟无视围拢的甲士,转身便向着辕门外浓稠的黑暗走去。甲士们被他那超然物外的气度所慑,一时竟忘了阻拦。
“道长!等等!”盛果急切地喊了一声,但云游子的身影已融入黑暗,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惊疑、失望和更大恐慌的营地。
“百将!这……”盛果看着云游子消失的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