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农子石之死
农子石被王猛子等人强行“请”去,回来后,胸中那股郁愤之气非但未散,反而愈演愈烈。
回到府中,他径直踏入书房,连官服都未换下,便提笔蘸墨。
“匹夫,莽夫!国之蠹虫!”他口中低斥,笔下如刀,他要再上一道折子,不仅要弹劾牛壮纵恶之罪,更要指整个勋贵集团日渐骄纵、脱离百姓之弊。
写到激愤处,他只觉口干舌燥,顺手端起桌案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仰头灌了一口。
冰冷的茶水入喉,刚解了两分燥热。
几分痛楚却从腹中传来,农子石闷哼一声,笔杆脱手坠地,墨迹污了奏章,他捂住腹部,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对!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那杯冷茶,想起王猛子等人方才的邀请,想起这桩牵扯勋贵的大案……
他知道,有人对他下了毒手!
他只想了一瞬,便下定决心,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见陛下。
“来人备轿!带上陈老夫人,即刻入宫!”他强忍着翻江倒海的呕吐感,嘶声下令。
夜色深沉,宫门早已紧闭。
农子石的轿子赶到宫门前,值守的禁卫认得是次辅,却依旧按律阻拦:“农相,宫门已闭,有事请明日……”
“让开!”农子石掀开轿帘,脸色在宫灯下显得青白可怖,嘴角已隐见一丝暗红,“本相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面见陛下!速去通传!”
那禁卫首领面露难色,眼神闪烁,脚下却未移动分毫。
此人正是明州籍出身,与牛壮等人素有香火之情,此刻见他形色仓皇,气息不稳,心中更是打定主意拖延。
“农相,非是下官不肯,实在是宫规森严,不若您先回府歇息,待明日……”
农子石心急如焚,腹中剧痛一阵紧过一阵,喉头腥甜之意再也压制不住,“噗”地一声,一口黑血喷溅在宫门石阶上,触目惊心。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一阵车马声由远及近。
正是宁令瑶。
“何事喧哗?”宁令瑶蹙眉下车,一眼便看到吐血萎顿的农子石和那不知所措的禁卫,心中一沉。
“农相!您这是怎么了?”
“殿…殿下……”农子石见到她,挣扎着想要行礼,却被宁令瑶一把扶住。
“不必多言!快,随我入宫!”宁令瑶当机立断,无视那禁卫欲言又止的神情,亲自搀扶着农子石,命人带上惊慌失措的陈氏,径直闯入宫门,直向宁令仪的寝宫奔去。
到了寝宫之外,内侍慌忙迎上,面带难色:“殿下,陛下近日操劳,睡眠不佳,方才好不容易安寝,是否……”
“让开!”宁令瑶此刻哪顾得许多,她一把推开内侍,直接闯了进去。
“皇姐,皇姐醒醒!出大事了!”
宁令仪被惊醒,披衣坐起,看到被宁令瑶扶进来的农子石时,瞬间清醒:“农相,你这是怎么了?快宣太医!”
“陛…陛下……”农子石推开宁令瑶的搀扶,挣扎着跪倒在地,指着身后瑟瑟发抖的陈氏。
“臣怕是,不行了……此人便是明州冤案苦主陈氏……她有话要对陛下说……”
那盲眼老妇人陈氏,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这紧张的气氛,听到农子石的声音,她“噗通”跪倒,放声哭喊:“陛下!二十年前,是民妇埋了昭阳公主啊!陛下您赏了民妇活路,可如今,如今民妇的女儿胜男,被人害死了啊!陛下!您还愿不愿意,愿不愿意为民妇做主啊.....”
昭阳公主,埋骨之恩,女儿被害……
宁令仪看着眼前这形容凄惨的老妇,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昭阳姐姐跳江的身影,她心中大恸,怎么落到这种境地了?
她快步上前,想要扶起农子石,却见他身体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去,宁令仪慌忙将他抱住,入手处一片冰凉。
“太医!太医何在?”她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
农相竟然要离她而去吗?
农子石躺在她的臂弯里,气息微弱,眼神却死死盯着她,问道:“陛下,只问您一句,您心里可还有天下百姓吗?”
宁令仪看着他奄奄一息的模样,想起他几十年如一日为民请命的刚直,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哽咽道:“有!我心里一直有!”
“好好......”农子石脸上露出一丝似欣慰似悲凉的笑容。
“可陛下,您做了皇帝,亲近您的臣子,您的臣子又亲近他们的亲眷,所以百姓对陛下来说,越来越远了……”
他猛地咳嗽起来,又带出几口黑血,声音愈发微弱:“若今日陛下不舍得处置一个牛壮,明日就会有千万个陈胜男,陛下为牛壮狡辩一分,就会给千万个赵员外机会……”
“我处置,我一定严惩牛壮!绝不姑息!”宁令仪紧紧抱着他,泪如雨下,“告诉我,是谁害了你?是不是牛壮?”
农子石艰难地摇了摇头,他道:“武官勋贵,虽可能为非作歹,但不至于杀我,杀我的另有其人……”
“是谁?告诉我是谁!”宁令仪追问。
农子石看着她,目光复杂,只是吐出几个字:“陛下不会想知道的……”
他感到马上就要不久于人世了,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紧紧抓住宁令仪的衣袖,断断续续地叮嘱:“陛下,臣要死了,除了百姓,还有一事……”
“拓跋弘虽为皇夫,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为天下计,日后定要杀之,万不可多留,豺狼终是豺狼……”
宁令仪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她对拓跋弘,终究存着一份难以言说的愧疚,她没办法.....
农子石看出了她的犹豫,他道:“陛下还不明白吗,自登上这个皇位,陛下就再也没有私欲了……为天下记,杀了他……”
宁令仪心中尚且乱着,农子石抓住宁令仪衣袖的手却已松脱。
“子石!农相!”宁令仪抱着他尚有余温的身体。
她还未曾答应他啊!
他怎么就去了呢?
她又一次面对肱骨之臣的离去,这次,对方死在了她的怀里,他的血染满了她的衣襟,她看着他,就这样离去。
上天,这是你的惩罚吗?
*
翌日,农子石昨夜与王猛子等人饮酒后归家暴毙,疑似中毒身亡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王猛子、牛壮等一众明州勋贵闻讯,如五雷轰顶,大惊失色。
他们昨日虽与农子石不欢而散,但绝无加害之心!
“怎么会?!农相他……”牛壮脸色煞白,语无伦次。
“快入宫!面见陛下!”王猛子当机立断,心中已是一片冰凉,农子石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他们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宁令仪罢朝一日,却在民佑殿偏殿接见了这群惶惶不可终日的旧部。
众人一进殿,便齐刷刷跪倒一片,以头抢地,哭声震天。
“陛下!牛壮有罪,臣等认了!但万万不敢杀害农相啊!”
“陛下!我等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岂会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欲挑拨陛下与我等关系啊陛下!”
宁令仪高坐其上,她看着脚下这群跟随自己从明州起兵,一路尸山血海闯出来的老兄弟,他们曾经是她最锋利的刀,最坚固的盾。
可如今呢?看着他们惊慌失措,拼命辩解的模样,她心中只有无边无际的苦涩。
农相死了,那个为她农来无数钱粮,无儿无女,无亲无故的人,死了,还是被人毒死的!
他到临死,都在念着她。
可他竟然死了。
她还没想好怎么保全他,怎么成全他的身后名,他才陪着她到太初十年,他就死了。
王相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