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封存,封锁。
烛光笔直。
林怀音屏住呼吸,将一行字认了又认。
“音音,谢心存在我手中,勿忧。”
轻飘飘一页纸,落着“执安”二字,在烛火边烤久了,逐渐卷曲发脆。
捏着信纸,林怀音越琢磨,越不对劲。
既然谢心存还在萧执安手里,父亲又何故诸多安排,如临大敌?
明知父亲为此忧心忡忡,萧执安为何不直接昭告消息,反而鬼鬼祟祟传信,不欲人知?
林怀音想不通。
从前都是她行动,萧执安跟在她身后捡便宜,或者帮她兜底,无论她做什么、怎么做,萧执安总能不着痕迹地善后。
这一次萧执安自行动手,从诏狱囚禁到现在隐瞒消息,雷厉风行、滴水不漏,林怀音惊觉自己竟然一丁点都不了解萧执安。
她一直以为是她在守护萧执安,救他性命,帮他解决许多麻烦,现在回过头去看,萧执安在她重生第一天,刺杀赵昌吉的时候,就已经盯上她。
他观察她,利用她,借她复仇的手,铲除佞臣,整肃朝纲,他的的确确爱上了她,但他也从未在她面前展露真正的自己,唯一一次,是在驿馆,萧执安发现她重生的秘密,那时他气急败坏,露出一角监国太子的威势,把她吓得半死。
不过他很快又离奇地示弱道歉,连小倌都肯扮,之后不欢而散,林怀音只剩一肚子怨气,完全没有复盘过——萧执安如何发现她重生?如何从暴怒转而温情脉脉?
林怀音突然发现,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在乎过萧执安的感受,未曾想他所想,思他所思,她只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与复仇,萧执安是她喜爱的男人,她馋他的身子,喜欢在他身边的安宁与安全感,心喜他永远能接住她,永远都在,永远向她低头求饶。
她随随便便就能拿捏他,哪怕对他下毒,掐他脖子,他也只会红着眼睛喊音音,像狗一样舔她手指,哀求她不要走。
可他是帝国的储君,监国的太子,执掌天下,统御百官,他的真面目,怎么可能只是不值钱的深情男人?
林怀音不得不承认:执安是她的爱人,温柔体贴会勾人,但他只是心甘情愿扮演一个为爱低头的爱人。
他身上还存在着,也必须存在着监国太子的冷酷、缜密与决断,而这些侧面与背面,他从未宣之于口的压力和责任,她一无所知,也不曾试图去了解,她总以为复仇就是帮他,也仗着几度豁出性命帮他,便心安理得享受他的爱意和卑微退让。
她值得他来爱,林怀音毫不怀疑。
可在她被萧执安彻彻底底,前世今生都看清,并且全然接纳、承诺共担的同时,她并未用心去留意一个真正的萧执安。
故而,当大事来临,萧执安猝然展露属于监国太子的手段和谋略,她才会感到恐怖和陌生。
不是执安变了。林怀音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是她根本没见过他的真面目。
执安是她是执安。
监国太子,是大兴帝国的监国太子。
当执安用监国太子的手段对付谢心存,那么整个帝国,都是他棋盘上的落子,如论谁被选中,都必须充任他手中剑,为他和帝国冲锋陷阵。
儿女情长、一人之悲喜,不在监国太子考量范围之内。
是监国太子牺牲和利用了她。林怀音认清现实:擒获谢心存那一瞬,监国太子完成使命变回执安,大抵也是一个被监国太子碾碎的执安,所以才会那样不顾体面,百般哀求,前后矛盾,让人害怕。
现在,问题摆到林怀音面前——要执安,就不可能不要监国太子,这俩人拆不开,劈不断,执安爱她,会为她做任何事,但监国太子却未必不会像圣上对待先皇后那样,敲骨吸髓,弃如敝履……
人,是会变的。
赌,林怀音不敢赌,她身后有林家,有父兄母亲妹妹侄儿鱼丽蟹鳌,有林氏九族和十万元从禁军,她没有资格赌。
她没得选。
但凡有一丁点摇摆,前世都白死那么多人。
林怀音不作他想,点燃信纸。
淡淡的竹香逸散,萧执安的字迹依次在焦黑中发亮、黯然,卷曲破碎。
就当是监国太子来信,太子殿下仁慈,不忍她担惊受怕,特意告知,她谢恩领受,亦不可坏了殿下的事,不能诉予第二人知晓。
打定主意,林怀音用手绢将纸灰包好,藏入缀满宝石的紫檀妆奁,缓缓扣上盒盖,封存,封锁。
爬回床,她钻进鱼丽蟹鳌中间,平静地安慰她们没事,就合上眼不再说话。
一夜合眼,一夜未眠。
院中的虫鸣与花园的露水,林怀音一声一声数。
她得想办法把枣木弓取回来。
可她又不想见太子殿下,实在不行,爬墙去偷好了……
翌日,照常起床。
林怀音眼下青黑,眼睛睁得老大,去找林母用早膳,发现母亲宿醉未醒。
觅食再度失败。
料想林眠风应该也为起身,林怀音只好转道去找嫂嫂要饭吃,林淬岳和奶娘哄孩子,嫂嫂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间或聊起东宫选妃,说今日还要入宫。
林怀音随口应和,吃饱喝足,去找公羊颜。
隔着窗户,公羊颜身上还扎着谢心存的银针,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这人留着没用。”蟹鳌表示她什么功夫都用过,公羊颜纯纯一个活死人,浪费粮食还浪费一个人喂她三餐,还得伺候沐浴更衣。
听言,林怀音犯起了愁。
公羊颜与沈从云和平阳公主往来,慧贵妃的龙胎也必定是她动的手脚,本以为扣住公羊颜就能拿捏慧贵妃,如今却成了一粒废子,既不能指认平阳公主,也对慧贵妃的龙胎无用。
死马当活马医吧。
横竖谢心存还在执——太子殿下手里,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林怀音决定去圣水寺,慧贵妃在宫里张罗给太子殿下纳妃,她得抓紧时间去拜会慧贵妃的母家。
林震烈去御前当差,家里没人管得住林怀音,留下鱼丽蟹鳌,她跳上马车,直奔圣水寺。
秦洛依旧暗中尾随。
抵达圣水寺,小巷尽头,已然停着一架牛车。
车上装饰简约,看不出是谁家人户,林怀音揣着小心,护卫前后左右簇拥。
寺中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前前后后,林怀音一共给了寺中女尼四大包碎银,约摸两千两白银,尼姑们张罗修缮佛寺,为佛像重塑金身,许多人来揽活计,还有善信捐功德。
一座破落小寺,忽而红火喧嚣,林怀音入寺,女尼正与都料匠商议推倒殿宇重建,一见她来,连呼“功德主来矣!”,引荐都料匠与林怀音认识,并将其手下石博士、木博士,各类博士多少、工匠多少,一一说给林怀音过耳。
林怀音通身气派,不似寻常人家,都料匠看着犯怵,不知是谁家千金小姐。
可他倏忽转念,又想到小小姐甚也不懂,乐善好施、当冤大头也怨不得旁人,不意抬头却见林怀音似笑非笑,眼神不可意会,再看她身边护卫个个威风凛凛,都料匠顿知来人不可招惹,立刻收敛心思,在心里重算一本账。
女尼介绍林怀音身份,林怀音淡然点头,不发一语。
她知道商人逐利,多赚少赚不过一念之间,她有的是银子,喂饱他们绰绰有余,唯独偷工减料断不能忍,女尼常年在寺中清修,不一定能识人断事,她不发话,就不可知,既不可知,都料匠才会有所忌惮,不敢逾越底线。
但是对待女尼,林怀音依旧客气,一则她们收留蟹鳌,给蟹鳌容身之所,寺中还藏着她整整一箱湘妃竹箭,二来,她还要借圣水寺之名,请一位姑子陪她去拜访柳家。
今日寺中太忙碌,林怀音料想女尼们不得空,便打算取走翠羽簪,待到修缮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