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白沙问谶
叶染衣望着远处神采奕奕的士兵,听着他们如雷霆般的呐喊,心中蓦然涌起一股热流。
这些年岁各异的儿郎,有随祖父、父亲血战沙场的老兵,也有承继父辈衣钵的后辈。他们冠以叶氏一族的荣耀,身上流淌着叶氏最忠勇的热血,更是此番戍边之战的中流砥柱。
——这些,便是他素未谋面的血脉至亲。
而三千禁军之外,这场战争的胜利,又要多少叶家人的命来填补?
“染衣,看见他们,可有感触?”重新落座的叶守诚抿了口酒,突然问道。
叶染衣目光深深:“我叶家儿郎,无愧‘忠勇’二字。”
“哦?如此么?”叶守诚淡然一笑,“此次大宛发兵五万,君上却只愿派禁军三千。染衣,你可知其意在何处?”
叶染衣稍作沉默,回应道:“侄儿不敢妄测圣意…但这点兵力,如何抵御?君上分明借国难之名行压制之实,既猜疑叶家,又想借此削弱叶家根基!”
“呵,这你倒会错了意。君上并非刁难,事关沧州战局,他再昏聩,岂会在家国存亡的大事上马虎?”叶守诚拾起沙盘上的小旗为他演示,“你瞧,叶家尚有府兵一万,白敏之作为苍河关总兵,虽吃了败仗,白家在沧州仍存近三万残部。加之神机营禁军,勉强可凑出一支主力——”
三面小旗聚集在苍河关隘,直面大宛营地。
叶守诚笑了笑:“实则君上早年也曾领军打仗,此中盘算,他倒是没有糊涂。”
“是侄儿武断了……”叶染衣面露愧色,虚心点头。
“但莫要高兴太早。即便合兵一处,兵力仍远逊于大宛铁骑。打仗需考量兵力悬殊,却也并非全凭人数堆砌。倘若敌军尽是四蹄奔腾的战骑,纵有同等兵力,也不过是驱人赴死。永昭朝重文抑武多年,莫说粮草兵力,单论战马,便是燃眉之急。”
叶守诚话锋一转:“染衣,你可知九州最好的马场在何处?”
叶染衣摇头。
“在白州。”叶守诚笑了笑,有骄傲,也有怅然,“你尚未执掌家业,或许还不知。其实我们叶家,有着永昭最大的马场——那是你祖母的嫁妆。你父亲当年有急流勇退的底气,全赖此马场足以养家。”
叶染衣只觉心头泛起一阵悲凉,原来君上选中叶家是自有其算计。为制衡权术,他不择手段,恨不得将叶家敲骨吸髓,榨取殆尽。
何谓皇,何谓帝?
白手起家,苦心经营。一朝金口,满盘皆无。
然而他方想说什么,忽闻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者未刻意遮掩行踪,只朗声笑道:“阿弥陀佛。今日的神机营好生热闹。”
人未至,声先达。那嗓音宽厚,显是位垂垂长者——
“这喧天的战鼓声,老衲远在南音山都听得真切。”
叶染衣循声望去,只见一老僧身着破旧缁衣,自南门缓步而来。他禅杖点地,步履沉稳,校场士卒却浑然不觉。青年目光一凝——老僧每一步皆踏在法门节点,身形看似缓慢实则迅疾,纵未刻意隐藏,常人亦难窥其踪。
这般精妙步法,若是行刺,除他与叔父外,满场恐无人能挡。
叶染衣指节扣住剑柄,却被叶守诚轻拍肩头拦下。
但听老僧微笑道:“天色渐晚,老衲可曾来迟?”
叶守诚神色缓和:“不迟,禅师来得正好。”转而对叶染衣道:“染衣,快来拜见慧海禅师。”
叶染衣陡然一惊。眼前这朴素老僧,竟是皇帝御封的妙法寺护国法师慧海?
慧海乃一代高僧了尘大师的弟子。而这位了尘,正是当年在铁门关独阻中州群雄,并留下“无心既出,天下将乱”箴言的了空和尚的师弟。
相传慧海自幼遁入空门,十岁便与师叔辈辩经论道,至而立之年已成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了尘圆寂后,慧海继任南音山佛寺住持,其大智若愚的德行深得帝王敬重。
——然而要说其“护国法师”的由来,却当追溯至当年六王夺嫡之变。
先帝病重时,谢允曾大肆清除异己。虽获太子之位,朝堂仍暗流涌动——或不满其革新手段,或质疑其德不配位,更有人指斥其残害手足、暴戾无常。纵是储君,亦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待到先帝驾崩之日,皇城紧闭,无人知晓内情。丧钟鸣响七日之后,方宣谢允登基。
新君初立,举城风雨飘摇。有人畏其报复,有人暗谋叛乱。值此人心惶惶之际,闭寺多日的南音寺山门豁然洞开。但见一僧人手捧浑圆宝珠含笑拾级而下,足下竟步步生莲。
据说那僧人当时高声宣道:
“紫气东来,莲华宝绽。新主临朝,佛祖显圣,实乃永昭之福,当举国同庆!”
此言一出,顿解新帝燃眉之急。永昭向来崇尚佛教,南音寺更是一向以超脱尘世闻名。今连佛门圣地都承认谢允天命,他人岂敢妄议?
——而那步步生莲的僧人正是慧海,他手中所捧,据传为南音寺枯塔白莲所育宝珠,后被封为佛宝的“大光宝珠”。
后又三年,永昭帝借机敕封慧海为护国法师,改南音寺为妙法寺。那座孕育佛宝的残塔经数十年修葺,终成七层浮屠。据说塔成之日,南音山下万莲齐放,香客欢呼祈福,御赐塔名“莲华”。
可惜叶染衣向来不信佛门,对那位“护国法师”的传闻更是不以为然——
不过是深谙权变之道的老僧,却被君王御笔一挥,封为至高无上的护国法师。此举与那听信国师妄言,为子虚乌有的“鬼魂显灵”而勒令三军折返的大宛王有何区别?
然而百闻未尝一见。此刻见叔父神色郑重,叶染衣不禁再度端详这位传闻中的“护国法师”,却见对方平凡得惊人——
纵使他脱去僧袍混入市井,转瞬便会湮没于人潮。那张苍老面容,或许再见过十次,也未必记得分明。
叶染衣实在难以将眼前之人与那位手托宝珠、足踏莲华的得道圣僧视作一人。
“阿弥陀佛。”慧海含笑合十,全无护国法师威仪,“苦叶大侠之后果如传闻,实乃人中龙凤,气宇非凡。”
叶染衣肃然拱手:“老禅师折煞晚辈,先父苦叶之名,晚辈愧不敢承。”
慧海却笑道:“叶少主此言差矣。既承其姓,何愧之有?时也,命也。与其遮掩避讳,不如顺其自然。”
叶染衣目光微动。
此僧竟是他在帝都栖身以来,第一个以“叶氏少主”相称的外人,更是第一个道破他心头迷障之人。
他心神一凛,连忙再行一礼:“老禅师点拨,晚辈铭记。”
慧海微笑受礼,转而向叶守诚道:“闻叶将军自白州抵京,未及休整便受命出征,老衲特来为将军送行。”
“承蒙老禅师挂念,叶某不胜感激。”叶守诚拱手道,“素闻老禅师精研天象,一句谶言价值千金,灵验非凡。叶某冒昧请教,此番出征,吉凶几何?”
老僧淡然一笑,也不推辞:“将军是盼吉,还是盼凶?”
旁听的叶染衣微感困惑,难道打仗竟有盼着吃败仗的?却听叶守诚郑重道:“叶某不知。恳请禅师开示。”
“依老衲所见,将军福星高照,邪祟不侵,自当大胜而归,三军凯旋。”
叶守诚神色稍霁,似是舒了一口气:“承禅师吉言,叶某谨记。”
“然吉凶相倚。吉乃时运,凶为命数。”慧海话锋忽转,“将军问卜于天,所求究竟是时,还是命?”
“自然是后者。”叶守诚脱口应道。
“恕老衲无能,无法为将军解惑。”慧海遥望暮色苍茫的天际,轻叹道,“今日无风,却聚云啊……想来入夜便要变天了。”
叶守诚面色骤变:“叶某愚鲁,求禅师明示——这天何时会变?”
“忍。此刻唯有静观其变。”慧海摇头,忽然阖目。
“又是忍…当年您说忍,叶某只等来兄长死讯。今日再忍,又会等来什么?”叶守诚竟趋前一步,这也是叶染衣今日首次见叔父面露急色,“莫非我叶家注定是俎上鱼肉……”
叶染衣心头一紧。父亲?原来叔父所问竟与父亲之死有关?
“将军问天,自当待天命。至于叶家旧事,老衲爱莫能助。”老僧捻动佛珠,目光深深掠过叶染衣,“风急雪骤,将军终究血肉之躯,岂可强逆天命?”
“还望禅师指点迷津!”叶守诚躬身长揖,焦灼更甚。
慧海沉默良久,忽作长叹:“也罢。老衲今日便破例一回,与天争锋。大将军,且看仔细了!”
话音未落,他并指如剑凌空划下,沙盘应声裂出深痕。在象征苍河关的连绵沙丘上,老僧运指如飞,刻下四行谶言——
莫羡辕门战鼓鸣,华池焉敢锁金鳞。
会当海沸江河变,方见真龙隐东庭。
那字迹苍劲雄浑,气势磅礴。银钩铁画挟风雷之势,字字力透沙盘。未待叶染衣细辨,老僧沉声顿喝,霎时狂沙漫卷,遮天蔽日。待叔侄拂袖遮面再观,案上万里河山已化作一盘散沙。
江山千里,不过沧海粟,指间沙。
“隐东庭…东庭……”叶守诚神色变幻,当即携叶染衣郑重长揖,“多谢禅师指点!”
然二人再寻老僧,却见他早已远去。老者足不沾地,行不留迹。偈语落下,竟仿佛不曾来过。
“——叶将军,叶少主,老衲言尽于此,此别山高水长,望二位好自为之。”
……
“染衣,把这个收好。关乎叶家前途。务必妥善保管,切勿遗失。”
看着叔父找来纸笔,将那几句谶言仔细抄录,又郑重交与他,叶染衣终于忍不住发问:“叔父,您究竟向慧海禅师请教了何事?”
他只觉那僧人之语如雾里看花,令人难以捉摸。
“叔父不过与他谈天罢了。”叶守诚望向老者离去的方向,目光渺远。
“谈天?”
“慧海禅师虽超然世外,却深得君上倚重。问他,亦是试探天意。”叶守诚轻叹,“天意难测,他说苍河关一战实乃叶家翻身之机。不仅要赢,更要赢得漂亮。”
“侄儿不解。莫非打仗还求败……”叶染衣话音未落,骤然参透其中关窍。
诚然,此战叶家确有七分胜算。然战后呢?君上若仍命白敏之坐镇苍河关,叶家岂非要鸣金收兵退回白州?举阖族之力,竟为他人作嫁衣?
如此相较,倒不如佯败而据守沧州,作持久之谋——
兵权在握,朝中无将。或待寻得镇国公下落,或拖延不归,总胜过任人鱼肉。
叶染衣不禁为此念头心惊。他原只思量如何建功立业,如何避免无谓牺牲。然则方才两位长者寥寥数语,已在须臾间定下三军命运。须知若行此佯败之策,折损的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