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总要做下去
太初十年春。
民佑殿的旨意明发天下。
第一道,针对武勋:
“武毅公王猛子,驭下不严,有负圣恩,削公爵十年。十年内,于京郊皇庄亲耕田千亩,所获皆充军资,期满视效,方准起复。明州一系勋贵,爵位各降一等,以儆效尤。”
“威远伯牛壮,纵容乡党,祸害地方,致酿惨剧,着削去爵位,贬为庶民,家产悉数抄没,充入国库。”
“令有司彻查所有勋贵门下,凡有倚势欺民、贪赃枉法者,违法所得加倍罚没,身犯刑律者,即行削爵,绝不姑息。”
第二道,抚慰冤屈,整顿吏治:
“明州赵员外一案,所有涉案凶徒,凌迟处死,其家产,并历年盘剥所得,加倍赔偿受害百姓,尤以陈氏为首。”
“凡陈氏此前前往申诉之州府衙门,主官一律革职,交部严加议罪,追究其渎职、推诿之责。”
第三道,直指政令通达之根本:
“即日起,于各州府设立民意厅,专司接收百姓陈情、举告。民意厅奏报直达中枢,不受地方任何衙门辖制、核查。凡有州府官吏胆敢阻拦、扣押、延误百姓上奏者,杀无赦。”
旨意传出,天下震动。
百姓奔走相告,尤其是北疆归化之民与底层小民,皆言陛下圣明,并未忘却他们。
而那座座勋贵府邸,则是一片死寂,降爵、罚产、乃至夺爵,刀刀见血,陛下这是真的要剜去他们身上已然腐坏的烂肉了。
王猛子府上,宣旨太监走后,他独自在院中站了许久。
他沉默地回到屋内,褪下那一身象征着一等国公荣耀的绯色麒麟服,换上了粗布麻衣,那是很多年前,在明州的田埂上,他穿惯了的东西。
第二日天未亮,他便出了城,在京郊皇庄划给他的那片土地上,抡起了沉重的锄头。
日头毒辣,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衫,手掌时隔多年再次磨出水泡,破裂,结成新茧。
他一下一下地翻垦着土地,仿佛要将所有的悔恨、憋闷,连同那些被权势迷了眼的日子,一同埋进这深深的泥土里。
*
牛壮接旨时,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瘫软在地。
他并非惜财惜位,而是无边的羞愧与悔恨几乎将他淹没。
“是我,是我连累了兄弟们……”他伏地嚎啕大哭,声嘶力竭,是所有明州系的老兄弟,因他一人之失,承受了爵位降等的惩罚。
他的妻子杨甜甜,扶住他颤抖的肩膀:“没事的,没事的。兄弟们是为了救你的命,大家不会怪你的.....”
“虽然爵位没了,家产没了,都不要紧,咱们还有手有脚,以后就老老实实种地。只要人还活着,只要陛下还肯留我们性命,就比什么都强,没关系的。”
从此,京城再无威远伯牛壮。
遥远的某个村落里,多了一对的农户夫妻。
* *
勋贵之事暂告段落,但朝堂之上的暗流,却愈发汹涌。
一个夜晚,月明星稀,宫禁肃穆。
首辅沈清砚奉密诏入宫。
他被引至民佑殿,宁令仪正背对着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臣,沈清砚,叩见陛下。”他依礼跪下,声音平稳。
宁令仪没有回头,也没有叫他起来,他就那样跪在金砖上,一刻,两刻……半个时辰过去了,宁令仪依旧没有动静。
沈清砚的膝盖从酸麻到刺痛,但他身形未动,只是垂着眼,看着地面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
终于,宁令仪转过身,手中拿着一沓厚厚的卷宗,随手掷于他身前。
“看看吧。”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沈清砚拾起,一页页翻看。
上面是数份详尽的供词,脉络清晰地指向了一个秘密交织的网,关于毒杀农子石一案的策划、执行与善后。
涉案之人,有对农子石改革政策恨之入骨的士绅,有在税收上被其断了财路的官僚,他们或因利而合,或因惧而聚,最终酿成了这桩骇人听闻的弑辅之案。
供词中,并未直接指认他沈清砚。
“沈相有何话说?”宁令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沈清砚合上卷宗,放回原地,叩首:“臣,无话可说。”
“自然,”宁令仪冷笑一声,“不是沈相亲自下的令,更非沈相亲手下的毒。与光风霁月的沈相,有何干系呢?”
沈清砚沉默以对。
宁令仪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俯视着这个已经追随她超过十年,被她一手擢升为首辅的男人。
他是第一个向她效忠的臣子,是她在微末之时便倚为臂助的干才,正因如此,她将他放在这百官之首的位置上十年,纵知他更多代表着士绅官僚的利益,时常与苏轻帆、农子石等人政见相左,她也从未动过换掉他的念头。
她总以为,制衡亦是帝王之道。
可她万万没想到,他竟会默许,纵容了别人,去杀了农子石!
宁令仪抬手,狠狠一记耳光扇在沈清砚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暖阁中格外刺耳。
沈清砚被打得侧过头去,身形踉跄了一下,嘴角渗出一丝血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调整姿势,重新跪得笔直。
宁令仪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却又顽固不化的样子,心中怒火更炽:“农相大你十岁!他已是垂垂老矣,而你正值壮年,为何……为何就容不下他,非要置他于死地?”
沈清砚终于抬起眼,眼中是一片沉寂的暗海:“陛下,非是臣容不下他,是他自取死路。他锐意改革,触碰了多少人的利益?他欲改税制,更是要动摇国本!他这样的人,如同抱薪趋火,如何能不死?”
“混账!”宁令仪反手又是一记更重的耳光,将他打得几乎跌倒在地,“好一个自取死路,好一个动摇国本!依你之见,为民请命者皆该死,固守蠹政者方为忠臣吗?”
沈清砚再次挣扎着跪好,依旧不语。
宁令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我让你死,你现在就可以去死!”
沈清砚闻言,抬起头,直视着眼前这位他辅佐了十余年的帝王。
原来,他们之间,竟已走到了这一步。
他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涩意,随即,他竟站了起来,不再跪伏。
“陛下,”他声音沙哑,“您如今身处火焰炸药之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亦会带累这万里山河。臣所做一切,不过是想让陛下安然落地。”
“让我安然落地?沈清砚,我竟不知,你何时有了这般雄心壮志,”她逼近一步,目光如炬,“欲分君之权?你想做权相?”
沈清砚迎着她的目光,毫无退缩:“陛下,自古以来,贤明圣君,十之一二。而贤能之相,十之四五。陛下将权柄尽握于一手,固然乾纲独断,然天威难测,一念之差,便可致山河倾覆,黎民涂炭。臣身为首辅,分君之权,乃势之必然。即便陛下今日不肯,他日百年之后,后世之君手中,相权与君权之争,亦绝不会止息!”
“好,好一个势之必然!”宁令仪怒极反笑,又是一耳光甩过去,这次用尽了全力,将沈清砚打得跌坐在地。
“虚伪至极!沈清砚,你口口声声为了江山社稷,实则不过是为你的野心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你以为权力是争来的吗?”
她居高临下斥责道:“权力,是自下而上给出的!是天下人因你之政令得益,是朝臣因你之才能信服,是这江山因你之治理而稳固,方会汇聚于你手!我今日能大权在握,非因我是皇帝,而是因我之意志,能行于天下,能高于尔等!”
“可笑你还在与我斗?你斗的是什么?是这满脑子的迂腐官僚习气,是这盘根错节的士绅私利!你才是我革新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之一!”
宁令仪不再看他,转身走回御座。
“这个首辅,你给我继续坐着。”
“我会让你看着,看着我如何将这火焰炸药,化为盛世基石!”
“传旨:毒杀农子石一干涉案人犯,无论主从,三日之后,于农相坟前,一律斩首示众,以慰忠魂!”
“追封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