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越西楼
“啊——”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小的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王爷就放过小的吧!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行宫寂静的夜。
宫人内侍自昆玉门前经过,都垂着脑袋,不敢往那血肉模糊的人身上看。
身着灰蓝道袍的老道士跪在雪里,双手被铁索捆缚,膝下宛如针刺,整个人哆哆嗦嗦,随时要倒。下一声惨叫传来,他终于承受不住,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公公饶命,小的当真不认识什么临淄王,也不知道什么相思蛊。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小的吧。小的回去就给您供长生牌位,供三个,如何?”
阿肆抱着拂尘嗤笑,“你还是先给自个儿求个‘长生’吧。朝廷禁巫,但凡沾了一点,莫说是寻常布衣,便是王侯公卿,犯了禁,也一样严惩不贷。
“太原王家知道吧?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开国功臣,五姓七望里的大家,手里还握有丹书铁券,可免一死,纵犯谋逆,亦止于狱中赐尽。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过来。可你猜现在怎么着?夺爵的夺爵,流放的流放,连旁支子弟也被罚没功名,终身不得再入仕,就因为他家世子不成器,同巫士吃了一回酒。
“今夜之事若是败露,你猜临淄王会不会弃车保帅,把你推出去顶灾?届时天子震怒,你又会是什么下场?”
拂尘一抖,他朝旁边指去。
老道士讷讷转头。
就见白雪皑皑的空地上,鲜血如潮水般,将昆玉门前的台阶浸成刺目的红。
那位昨日才吆五喝六从他手里买走相思蛊的侍卫长,此刻正倒在血泊中,双目圆瞪,奄奄一息,魁梧的身子塌下去大半,空空荡荡撑不起衣衫,最擅弓箭的右手更是白骨森然。
寒鸦“呱呱”盘旋其上,嘴里叼的,都是刚刚从他身上片下来的肉!
老道士胃里顿时痉挛,猛地转过脸,在地上干呕起来。西北风呼呼灌了一肚皮,竟生生冻出他一脑门冷汗。
“别杀小的别杀小的!小的什么都招,什么都招!小的手里的确有一批相思蛊,也的确卖给过宫里的一位贵人,可那贵人究竟是不是临淄王,小的当真不知道啊。”
阿肆挑了下眉梢,“那这相思蛊可有破解之法?”
“这……”
老道士面露难色。
“公公您是知道的,这蛊之所以有这么多人来求,就是因为它无药可解,若不能及时舒缓,还会危及性命。那些个达官贵人,就指着它去控制那些不听话的姬妾,便是有法子解蛊,也早就被他们毁了个干净,哪里会让小的知道?”
阿肆眉头拧了起来,“当真没有解药?”
老道士一脸苦相,“真没有,小的蒙谁也不敢蒙您啊!”说完,又忍不住嘀咕,“不是说摄政王殿下对这些男男女女的勾当不感兴趣么?怎的今天突然问起相思蛊……”
阿肆眼睛一瞪。
他立马认怂,“小的什么也没说,就忏悔呢,早知道这蛊这么害人,当初打死小的也不敢沾半点!”
眼珠一转,他又换上讨好的笑,膝行上前。
“公公莫急,这蛊没有解药啊,也有没有解药的好处。
“小的听说,摄政王殿下最是清心寡欲,如今都二十有一了,屋里还没个人。圣人为他操碎了心,贵女相看了十来个,都没一个让王爷满意的。可天底下哪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的?说白了,王爷就是没碰过,所以才提不起兴趣,等尝过滋味,知道女人的好处,自然就不会再拒绝了。
“而今好大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公公何不顺水推舟,助上一臂之力?若真能成事,也算为圣人了却一桩心事,圣人还不得好好褒奖您?
“女人嘛,不就是给男人磨棍子用的?能给王爷晓事,是那姑娘的造化,大不了事后多给几两银子,将她打发了。一个山沟里头出来的破落户,难道还敢跟王爷计较不成?要实在不听话,就赏她一顿板子,打疼了,人自然就老实了,哪里还会……哎哟——”
一记窝心脚狠狠踹在老道士胸口。
老道士一口老血喷在地上,连连后翻,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滚痕,撞到后头的石狮子,才将将停下。
“脏心烂肺的玩意儿,我呸!都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敢在这儿胡吣。活该你卖一辈子春/药,也没能给自己造出个人来。再嘴贱,仔细下辈子投个畜生道,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阿肆破口大骂,骂完朝身后喊:“你们两个!”
两名箭袖玄衣的武卫抱拳上前,“属下在。”
“赏他一顿板子,让他先老实了,要是没见着血,小心你们的脑袋!”
“属下遵命!”
*
昆玉门往东再行一里路,便是望苍殿。
——那是两年前,圣人御笔,亲自从骊山行宫圈划出来,赐给摄政王殿下的私人别院。平日虽不常有人来往,却也是草木繁盛,山湖奇绝。而今落了几场雪,反倒冷清下来。
阿肆沿游廊一路走到主屋,都没瞧见几个人影,推开门,才终于有了点人气儿。
可不等他松口气,迎面打来的寒气便叫他浑身激灵,伸长脖子一瞧,博山炉里的暖香竟全抖换成了北域进贡的冰玉屑,不吐香,只散寒,雾雾绕绕,将整间屋子湃得跟天宫一样。
宫人捧着铜盆在云雾里穿梭,盆里装的,都是刚从屋外凿下来的冰块。
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医冻得胳膊腿儿打颤,却还梗着脖子,为两味草药争得面红耳赤。
外堂两张红木方桌被人搬进来,拼到一块供他们比划。桌上满满当当,全是库房里新取出来的药材,每一样都价值千金。
御前请平安脉,也不过此。
然方子换了一副又一副,榻上的姑娘仍旧不见醒。
她睡得极不安稳,人侧身躺着,如胎中婴儿般蜷成一团,手在枕边搭握成拳,眉心始终拧着“川”字,三千青丝在她身上铺散开,将她裹得更加单薄,置身于这样一个冰窖中,她额上依旧热汗不绝。
越西楼负手立在榻边,也捏着拳,深深沉下脸。
阿肆收回视线,无声叹了口气。
无怪乎那位老道士想不明白,近来王爷的举动,连他这个身边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论定力,他家王爷若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还记得三年前,吐蕃来犯,河西沦陷,几与中原绝断。
王爷奉命前去御敌,被敌军困在瓮城中,整整三日,断水缺粮。
彼时先帝刚刚仙逝,朝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圣人初登大宝,根基尚还不稳,应付太后和燕王,已是精疲力尽,根本没办法给王爷更多的增援。
大军就这般陷入孤立无援之地,士气日渐低迷,眼看就要生乱!
众人都心焦不已。
王爷却镇定自如,不仅不退兵,还主动出击,以战养战,硬是用五千兵马,击退了吐蕃三万大军,从绝境中生生杀出一条路,顺手还俘获了几位吐蕃皇室宗亲,逼得他们不得不伏首请降,献上三座城池赔罪。
朝中那帮借着河西之困,向圣人发难的太后、燕王党羽,也跟着齐齐噤了声。
圣人终于能够松一口气,在朝中站稳脚跟。
王爷也因此加官晋爵,成了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祁王殿下。三载朝堂沉浮,风刀霜剑,他的意志也淬炼得越发刚毅,哪怕天塌下来,也不会皱一下眉!
可偏偏这回,却有了例外……
去岁蜀中闹匪,引得附近的流人作乱。金羽卫奉旨前往调查,意外捉获了几名吐蕃派来的细作。圣人恐吐蕃借机生乱,命王爷亲自领兵过去剿匪,务必永绝后患。
原本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只待圣旨送达,他们便可班师回朝。
可就在半个月前,王爷例行出门巡视,忽然从马上坠下,昏迷了一天一夜。
再醒来,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记得今夕是何年,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又催着他们备马,他要立刻回京。
大家都以为,他是有什么新的发现,要急着回京面圣。
却不想到了长安,他竟压根没有进城的意思,马鞭一扬,便直奔骊山行宫,还抱回来一个昏迷不醒的姑娘。
从来冷静自若的人,刀斧胁身都不怵,那一刻,却慌得像个迷失方向的孩童,想不起来要去找太医,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事,除了一径重复“蛮蛮别怕”,便再吩咐不出其他。
旁人担心他身上的伤,想上前搭把手。
他还不让。
就这么一路亲力亲为地将人抱回自己的私院,安置在自己榻上。
连鞋袜,都是他亲手帮人家褪的。
可真是开了眼了!
要知道,他家王爷,那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冷血无情。
生了张卫玠潘安的风流脸,行事却比柳下惠还铁石心肠。长安城里被他拒绝过的姑娘,凑到一块,能撰一本一拳厚的书,字字泣泪又咳血,太史公都自叹弗如。
有回圣人被他拒婚拒急了,索性挑了十个美人和他关在一块,想逼他就范。
谁知第二日推开门,什么香艳的场景也没瞧见,就只有一地晕倒的美人,个个衣衫完好,发髻整齐。
王爷更是一点脂粉都没沾上,面无表情地将一封告假书函拍在圣人怀里,便心安理得地回家休沐,整整十日不曾上朝,急得圣人直跳脚,亲自登门,才总算把人请回去。
这“老铁树”的名头,也因此传扬出去。
平康坊里的花魁听了直摇头;长安城的贵女提起来就心痛;就连那位名满长安的“第一美人”,也拿他没招儿。
可就这么个薄情的主儿,眼下竟开始主动伺候人,对象还是个姑娘?日头打西边出来,都没这离谱!要不是亲眼所见,阿肆都要怀疑,自家这棵老铁树,是不是被人调了包?
到底怎么回事?
“那道士招了?”
清冽的嗓音乍然响起,阿肆一激灵,慌忙收回神,拱手上前,“回禀王爷,那老道士的确都招了,只不过他也不知这相思蛊该如何解,要想救柳姑娘,恐怕只能……”
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完,大家却都心知肚明。
当下便有幕僚站出来反对:“王爷不可。柳家一向为燕王马首是瞻,若是动了他家的女儿,还不知会惹上什么样的麻烦。圣人如今根基未稳,太后燕王又虎视眈眈,王爷可千万不能行将踏错,毁了这大好形势。”
“是啊。那柳通变最是阴险狡诈,为了讨好燕王,连崔家那样的虎狼坑都敢跳,今晚这一出,保不齐就是他故意给王爷下的套,王爷可千万不能上当。”
几个老太医也跟着跪下,义愤填膺地道:“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解不了的毒!臭道士妖言惑众,我等定会配出解药,叫他好看!绝不让王爷受委屈。”
越西楼抿着唇,没有回答,眉心在烛光中越蹙越紧,仔细听,还能清楚地听到他袖子底下拳头“咯咯”紧握的声音。
——显然也是对这荒谬的提议极其不满。
阿肆不由打了个寒颤,知道他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唯恐他迁怒自己这个传话的人,赶忙拱手给自己找补。
可不等他开口,面前的男人就松下紧绷的双肩,先叹了口气,声音裹着浓浓的无奈,语气却松快非常:“都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准进来。”
仔细分辨,还带着几分期待。
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
*
真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折磨。
柳归雁仿佛还在那条幽长的宫巷中,身后是冲天咆哮的火龙,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漆黑,她不知道出口在哪儿,只能提着裙子,拼命往前奔跑。
钻心的疼,和剔骨的热,交替袭来。
她咬着牙,艰难地忍耐,却是扒皮碎骨般,痛苦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以为自己注定熬不过今夜,却有一股清凉的甘甜自口中灌入,春风化雨般,将她血液里灼烫的倒刺一一抚平,无比温柔,又无比怜惜。
她喘息着,慢慢平复下来。
知道是有人在给她喂药,帮她缓解蛊毒,却又不知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