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生
柳归雁是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醒来的。
上好的冰丝被,底下还垫了玉席,置身其中,犹如卧在冬雪化作的山涧上,即使再炎热的夏天,也不会有丝毫难捱。
可眼下,她只觉燥热难担。
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燃烧,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像被人放了把火,呼吸稍重些,都能带起一串尖锐的刺痛。
她不由痛苦地呻吟出声。
边上似乎有人听到,“簌簌”一阵帐幔掀动,一个老妪声紧张地凑到她耳边——
“她该不会醒了吧,要不要去禀告夫人?这里可就咱们俩,万一出了事,咱们可担待不起。”
“呵,能出什么事儿?这可是相思蛊,但凡种下去,除非找个男人帮她,否则就只有等死的份,七窍流血呢!哪里用得着咱们操心?”
“这倒也是……也不知夫人怎么想的,居然真让她去伺候临淄王。瞧这狐媚轻浮的浪荡样,万一真叫临淄王看上,带她飞上枝头,那咱们还不得被她踩到泥里头去?”
“嗐,又瞎操心了不是?临淄王要有那本事,何至于被圈禁到现在?指望这丫头攀上高枝,还不如指望咱们二姑娘早些入摄政王殿下的眼。等她做了摄政王妃,咱们柳家,才是真要飞黄腾达了。”
……
是谁在说话?
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
死在元平十一年冬,东宫最偏冷的一间宫室中。
明明是圣人下旨亲封的太子妃,死的时候,却只得一张草席。
无人为她哭泣,亦无人为她敛骨。
看门的婆子还嫌她咽气得不是时候,耽误她们吃酒,连席子上的虫眼都不肯帮她补一下。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为何还能感觉到热?又为何还能听见人说话?
难不成是到了阴曹地府?
柳归雁心尖一颤,紧了紧眼皮,茫然睁开。
入目,却不再是冷宫那床破旧的帏幔,而是一片秋香色的新帐,绣着金色的宝相花。鎏金香球在帐顶幽幽吐着薄烟,将帐上两团人影勾勒得朦胧。
——这不是东宫床帐的规格,是骊山行宫的。
柳归雁进宫这么多年,也只在棠梨殿见过一回。
而那一回,也正是她此生所有悲剧的开端……
*
那是元平八年二月,长安下起开年后的第一场雪。
瑞雪兆丰年。
父亲也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千里迢迢将她从钱塘接来,好吃好喝地伺候,说是要给她安排一门好亲事,弥补这些年对她的亏欠。
嫡母崔夫人待她,也是百般温柔。妹妹们有的东西,她一定会有;妹妹们没有的,她不顾她们哭闹,也会想方设法给她寻来。
以至于她真的以为,自己是回到了福窝,即使阿娘不在,也会有很多人爱她。
直到他们亲手给她种下情蛊,将她送到临淄王的榻上。
临淄王,江淮清。
那原是先帝最疼爱的皇孙,三岁能诵,五岁成诗,十岁便破格封王,随太傅一道上朝听政,一应朝堂奏对皆游刃有余,治国方略更是滔对如流,不逊其太子皇叔。
先帝对他赞不绝口,特赐他一枚镌有“白泽”纹样的古玉,以彰其“经纬之才,瑞世之鉴”。
众口相传,便有了“白泽公子”之说。
大家都以为,这就是东宫即将易主的先兆!
却不想一朝巫蛊案发,朝堂震荡,江淮清的外祖父因替卫太子求情,触怒先帝,惹来杀身之祸,不仅阖家被抄,连江淮清这个备受宠爱的皇孙,也被圈禁行宫,无旨不得擅出。
莫说那至尊之位,连活着都成了奢望。
可皇嗣到底是皇嗣,天家不会真白白看着自己的血脉孤寡一生。
新朝一立,太后便迫不及待为他物色一位王妃,送去禁苑照顾他。
柳归雁的二妹妹——
那位名满长安的“第一美人”,就被有心之人推到太后面前。
父亲和崔夫人急得团团转,不敢得罪太后,又不愿应下这门亲事,这才火急火燎地将柳归雁接过来,帮他们的心头肉挡灾。
那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
柳归雁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第二天一早,二妹妹便带着一帮人冲进来“捉奸”,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
崔夫人忙着安慰她,对赤身裸/体暴露睽睽众目下的柳归雁不闻不问。
父亲看向她的目光,也充满失望。
仿佛她当真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小人,为了荣华富贵,能不惜给自己的准妹夫下/药。
最后还是二妹妹深明大义,“忍痛”将这门亲事让给她,才保全了姐妹间的情谊,和皇家颜面,赢得满城赞誉。
柳归雁嫁给江淮清那天,正逢二妹妹和新朝太子定亲。
长安到处扎花点红,烟火璀璨。
父亲将满城贵胄都邀来家中庆贺,宴席足足摆了三天,渭水都因此泛起酒香;崔夫人也广施粥棚,为二妹妹祈福,柳府门前的乞儿都一人得了半吊酒钱。
而禁苑新房里,柳归雁却被自己的夫君关在门外。
没有高朋满座,亦没有十里红妆。
连合卺酒都没能喝上。
那几年,柳归雁过得很苦。
夫君整日关在屋里,阴晴不定,沉默寡言;看守他们的内侍被人收买,故意克扣他们用度;其他皇子皇叔也是明枪暗箭,虎视眈眈。
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和他们周旋。
父亲和崔夫人在家大鱼大肉的时候,她在为一小碗生了虫的陈米,和内侍争得面红耳赤;
二妹妹在宫宴上众星捧月的时候,她抱着一把豁了口的锈柴刀,胆战心惊地提防那些不知何时就会窜出来的冷箭。
她原本有一双极好看的手,十指纤纤,可堪入画,就为了多换一点棉絮,给江淮清做护膝,她寒冬腊月也要出门帮宫人浆洗衣裳,生生冻出两手脓疮,溃烂得不成样。
她知道江淮清恨她。
也知道他也从未将她这个妻子放在心上。
她也没敢奢望什么,只是看着他消沉遁世的模样,心中颇为惋惜,总觉得是自己这门亲事耽误了他,让他彻底失去了青云直上的可能,便想尽自己所能帮一帮他。
后来,江淮清也的确如她所愿,东山再起,夺回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却不想牺牲掉的,就是她这个陪他熬过种种禁苑苦楚的糟糠妻。
还记得那天,东宫倒台,太子自尽,江淮清亲自带人入宫清算,把那些曾经欺辱过他的人统统斩于剑下,却独独留下了太子妃。
她的二妹妹。
而他书案上,也早已拟好一封求娶新妃的奏疏,对象正是她的二妹妹。
那时柳归雁才知道,江淮清早已倾慕她二妹妹多年,也一直有提亲的打算,只不过后来落了难,才不得不搁置。
而那给她下蛊、让她替嫁的主意,就出自江淮清之手。
——就为了不让二妹妹陪他去禁苑受苦,许她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
多可笑啊!
他的情深似海,他的痴心不负,竟是要靠她柳归雁的屈辱和牺牲去实现。
等一切尘埃落定,还要她去给他们让位。
否则就是小肚鸡肠,没有容人之量。
连父亲也理直气壮地质问她:“你为何如此不懂事?”
那时她才终于明白,原来这世上当真存在不疼爱自己孩子的父亲,也真的存在怎么也捂不热的心。
是她蠢钝,以为掏出一颗真心,就能给自己争取到零星爱意;
也是她贪婪,竟这般不识抬举,妄想争抢主角的戏份。
最后被他们联手毒死,当真活该。
人死如灯灭。
原以为在她咽气的那一刻,她此生所有悲愤与不甘,都会随她这个人一块烟消云散,却不想再次睁开眼,竟又回到了三年前,她刚十九岁,还没嫁给江淮清的时候……
像是有岩浆在胸膛中滚滚激荡,柳归雁咬着唇,几欲痛哭出声。
扫了眼帐上的人影,她又生生忍下。
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江淮清马上就会过来。
若是不能避开今晚这一劫,即便重生了,她也不过是将前世的悲剧重演一遍,没有任何意义。
逃。
必须赶紧逃!
心一横,柳归雁扯下发间最利的一支金簪,朝帐上仅剩的一道人影狠狠刺去。
那婆子正打算掀开垂帐,确认榻上的情况,还未动手,一道寒光便从眼前刺来,正中她左肩。
“啊——”
她惊得撕声惨叫,捂着伤口,跌坐到地上。
“又怎么了?”
另一位婆子已经走到屋门口,闻声,又不耐烦地折回来,埋怨的话语刚到嘴边,就被迎面扔过来的花觚“砰”地砸中脑门,白眼一翻,当场昏厥,身体正好倒在那位受伤的婆子身上,溅了她一脸血。
那婆子吓得尖叫,一口气没续上来,也昏了过去。
屋里一下就只剩柳归雁一人。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柳归雁不敢耽搁,下了床榻,便跌跌撞撞冲出门去。
*
二月的长安,虽不及数九隆冬那般深寒刺骨,却也是料峭侵衣,砭人肌骨。
柳归雁一身单薄红裙,在朱红的宫巷内穿行。
瓷白的小脸叫朔风吹得发紫,双脚也让地上的积雪裹得僵麻,可她片刻不敢停下。
江淮清从来不是池中物。
这些年,他虽囚困禁苑,不得翻身,可对自己势力的培养却从未懈怠。朝中已有不少大臣,暗中效命于他,宫里宫外也有不少他的耳目。若她还天真地以为,逃出棠梨殿,就是逃出生天,只怕还没到宫门口,就已经被他散布在行宫各处的爪牙抓回去。
得快点。
再快一点。
哪怕冻坏两条腿,她也必须赶在他们发现前离开这里!
“站住!什么人,胆敢擅闯行宫?”
身后传来一声厉呵。
柳归雁身子一颤,僵硬地转头。
百步开外的角门边,一小队黑甲侍卫正提着宫灯沿路巡逻,瞧见她,便立马朝她过来。
领头的侍卫长生了一脸络腮胡,身形魁伟,恍若钟馗。
正是江淮清的心腹!
柳归雁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几乎是下意识地提起裙摆,拔足飞奔。
“站住!不许跑!”
侍卫长见势不对,拔刀追上。
其余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