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十六烈女之墓
漠南的风似乎都带上了一股未曾有过的味道。
不再是纯粹的沙土腥气和牲口粪便的臊臭,而是混杂了米饭的温热香气,还有一种让丁归南鼻腔发酸的气息。
他蹲在一个临时搭起的土灶旁,手里捧着一只粗陶大碗,碗里是堆得冒尖的黍米饭,上面浇了一勺看不出内容但泛着油花的炖菜。
他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了碗里,筷子扒拉得飞快,咀嚼的声音响亮而急切,像一只饿极了护食的野狗。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吃得饱饱的。
饭菜谈不上好,黍米粗糙拉嗓子,炖菜咸得发苦,但它们是热的,是干净的,是管够的。
旁边还有一口大锅,里面翻滚着浑浊却热气腾腾的菜汤,一个面色疲惫却眼神平和的南朝老兵给他舀了满满一大碗。
“慢点吃,小子,没人和你抢。”
老兵看他那吃相,嘟囔了一句。
他说话带着口音,丁归南听不懂全部,但能明白意思。
他动作顿了一下,偷偷抬眼觑了那老兵一眼,见对方脸上没有惯常看到的戏谑或厌恶,只是寻常的提醒,便又低下头,速度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些。
他吃完第二碗,犹豫着,把空碗递过去,眼里带着小心翼翼的乞求。
老兵摇摇头,指了指他的肚子:“不行喽,饿久了不能一下子吃太多,肚肠要坏掉的。晚上,晚上还有。”
丁归南缩回手,没有坚持。
但那老兵给他打了一碗热汤,让他暖暖身子。
他捧着那碗热汤,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的液体从喉咙一路暖到胃里,继而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蜷缩在角落,看着那些南朝的士兵们来来往往,收拾着战后的营垒,没有人看他,没有人踢打他,更没有人逼他学狗叫。
他们只是无视了他。
这种无视,对他而言,竟是前所未有的恩赐。
他不用再去收拾油腻的骨头,不用去倒熏人的便桶,甚至没有人吩咐他去做任何事。
他就这样被遗忘了,被允许安静地待在一边,消化着腹中的食物和这令人不知所措的“自由”。
他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仿佛一件习惯了被摔打的物件,突然被轻轻放下,反而害怕下一刻就是更重的跌落。
接下来的两天,都是如此。
有饭吃,有地方睡,无人打骂。
丁归南心头的惶恐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任何一点大的动静都能让他缩起脖子。
直到第三天上午,他看到一队士兵开始收敛营地里的尸体。
汉人的,西羌人的,分开堆放,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些汉人女奴的尸身移动,最后,定格在那一处。
她们被并排放在一起,十六具,盖上了些破布。
几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在旁边,面色沉郁,有人抬来了一块略显粗糙但巨大的青石,看那架势,竟是要为她们立碑。
丁归南蹭了过去,躲在人后,伸长脖子看。
立碑?给这些人?他浑浊的脑子里闪过一丝不解。
在他活过的这些年岁里,死人就是死人,像野狗一样拖出去丢掉就是了,立碑?那是大人物才配享有的东西。
她们算什么?和他一样的奴隶,玩物,死了还能有碑?
但他看见那些被称为王师的南朝将士,脸上都带着一种沉沉的愤怒和肃穆,他不敢问,更不敢出声,只是默默看着。
一个身材魁梧的将军指着那些尸体,沉声问左右:“都是我南朝的好女儿!可有人知道她们的名姓?不能让她们做了无名鬼!”
周围一片沉默。
这些女子来自天南地北,被掠至此,谁又认得谁?
将军的目光扫过一具具尸体,当看到宋瑶儿时,他停顿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她相对整洁的遗容,或许是她那双至死未瞑的望着天的眼睛。
“这个呢?可有人识得?”王猛子指着她问。
丁归南的心猛地一跳。鬼使神差地,他嘴唇哆嗦了几下,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她……叫宋瑶儿。”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这个瘦小肮脏的少年身上。
王猛子看向他,目光如炬:“宋瑶儿?哪个瑶字?”
丁归南愣住了,茫然地摇头,下意识地缩起肩膀:“不,不晓得……我不识字……”
王猛子拧紧眉头,沉吟片刻。
他一个粗豪武将,识得的字也有限。
瑶字……
他脑海里猛地闪过宁令瑶。
宁令仪的妹妹,公主殿下用的名字,自然是好字。
“既如此,那便用这个瑶字吧!”王猛子一挥手,“公主的名字,她配得上!”
歪打正着,写对了宋瑶儿的名字。
石碑被艰难地竖起。
丁归南不识字,只看到那石头又厚又大,上面刻了许多他看不懂的符号。
他听见旁边有士兵低声念道:“十六烈女之墓……”
下面是一串名字:杨金英、苏川药、杨玉香、邢翠莲、姚淑翠、杨翠英、关梅秀、刘妙莲、陈菊花、徐秋花、邓金香、张春景、黄玉莲,还有宋瑶儿。*
丁归南听不懂“烈女”是什么意思,但他隐约明白了,这位将军,这些王师,不是在可怜她们,而是在赞赏她们?
赞赏她们的死?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狡黠的念头出现,激活了他那颗习惯于钻营求活的心。
他向前蹿出几步,扑到王猛子面前,指着那石碑,急急地说道:“将军!将军!宋瑶儿的刀!是…是我给她的!是我给她的刀!”
他想立功。
他想让这些能给他饭吃不打骂他的人知道,他是有用的,他不是白吃饭的!
他甚至幻想,说了这话,或许能多得一碗饭,或许能永远留下。
王猛子低下头,看着这个瘦骨嶙峋,眼神里混杂着圆滑讨好与深入骨髓的惶恐的少年。
他那双见过太多人和事,几乎一瞬间就看穿了丁归南的谎言。
这样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孩子,怎么可能有胆量主动给刀策划刺杀?
但他看到的,更多的是这少年身上纵横交错的旧伤新疤,是那几乎不像人样的枯槁,心中的暴怒和对西羌的恨意之下,生出一丝沉重的叹息。
“好!”王猛子的声音炸雷般响起,他一把抓住丁归南的胳膊,那手像铁钳一样。
“是条汉子!既然有这份胆气,老子带你去报仇!让你亲手宰了那些西羌狗!”
丁归南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王猛子半拖半拽地拉到了关押西羌俘虏的地方。
刚靠近那片区域,熟悉的恐惧就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透了他全身!那些曾经骑在他头上肆意打骂、侮辱他的面孔,虽然此刻被捆着跪在地上,但他们投来的目光依然让丁归南肝胆俱裂。
他尖叫一声,像被烫到一样拼命向后缩,想把自己藏起来。
“怕什么!”王猛子怒吼一声,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