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神殿的寂静
(公元前433年,雅典卫城雅典娜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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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同时的另一边。
黎明前的雅典卫城笼罩在异常的寂静中,连平日清晨的鸟鸣都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压力抑制了。从比雷埃夫斯港方向隐约传来的号角声,让空气中弥漫着不寻常的紧张。
老祭司克莱托斯天未亮就收到了紧急消息,要求所有神殿人员与执政官留在卫城内照常作业,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战争的阴云已经迫近。
卫城作为雅典的神圣高地,只有神职人员、执政官在内办公及住宿,是这座城邦真正的权力与信仰核心。大理石铺就的广场上,只有身着白袍的祭司和身披紫边托加的官员们往来其间,寻常百姓只能在节庆日远远仰望这座矗立在雅典上方的圣地。但根据古老的律法,一旦战争来临且获得雅典娜的神谕,这座固若金汤的堡垒将向所有雅典公民敞开大门,成为他们最后的避难所。
黎明前的考验
晨星还在西方天际闪烁,九岁的阿瑟雅已经赤足站在神殿内庭的冰冷大理石上。寒气从脚底直窜脊梁,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站直,阿瑟雅。」玛尔珀女祭司的声音从廊柱后传来,惊得阿瑟雅立刻挺直了背脊。
「女神的侍从不该被凡俗的寒冷所困扰,就像雅典娜女神从不被战争的喧嚣所动摇。」
阿瑟雅偷偷瞄向神殿入口处,那里有几位执政官正低声交谈,他们脸上的凝重表情与平日大不相同。「玛尔珀老师,为什么今天这么多执政官在神殿?」
「不该问的不要问,」玛尔珀严厉地说,但她的目光也短暂地飘向那些官员,「神殿永远是雅典的避风港,无论海上掀起多大的波澜。」
「如果...如果战争真的来了,平民也能来这里避难吗?」阿瑟雅忍不住追问,想起了市场上卖花的盲眼老妇和总是给她多塞一块乳酪的市集阿姨。
玛尔珀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宏伟的廊柱和宽阔的广场:「根据古老传统,当雅典娜女神降下神谕,卫城将向所有雅典人敞开。这里的储备粮食和泉水足以支撑数月。」她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
「但这不是妳该担忧的事。专注于妳的修行,就是对雅典最好的贡献。」
在她身旁,十一岁的伊莉丝——一个有着卷曲棕发和雀斑的女孩,正用一种滑稽的方式轮流抬起双脚,试图缓解冻僵的感觉。
「我的脚趾快要掉下来了,」伊莉丝小声嘀咕,「为什么女神非要我们赤脚感受大理石?穿双袜子难道就不虔诚了吗?」
「嘘!」阿瑟雅紧张地制止她,「被听见又要受罚了。」
就在这时,老祭司克莱托斯从神殿内殿走出,与执政官们会合。他们低声交谈的声音虽然听不清楚,但「科林斯」、「舰队」、「叙波塔」几个词还是随风飘了过来。
玛尔珀的声音从廊柱阴影中传来,惊得两个女孩立即恢复标准站姿。这位资深女祭司的灰袍纹丝不动,彷佛她本人就是神殿的一部分。
「无论外界发生什么,神殿的仪式不容中断,」玛尔珀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见习女祭司。
「雅典娜女神赐予雅典智慧与力量,而我们的虔诚祈祷,就是回报女神的最好方式。」
她说话时,远处似乎传来了某种号角声,玛尔珀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
「现在,开始晨祷。」
今天的晨课格外漫长。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内庭时,阿瑟雅已经感觉双腿发麻。伊莉丝的情况更糟,她的鼻子红通通的,显然又在与过敏奋战。
「我讨厌春天,」伊莉丝趁玛尔珀转身时小声抱怨。
「花粉让我的鼻子像坏掉的水龙头。要是现在能在家里,妈妈会给我煮药草茶...」
「别说了,」阿瑟雅轻声回应,「想想课后可能有的蜂蜜饼干。」
她们的对话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一名传令兵匆匆进入神殿区域,向老祭司克莱托斯和执政官们报告消息。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传令兵脸上紧张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第十七块地砖的裂痕,告诉你什么?」玛尔珀突然停在阿瑟雅面前。
阿瑟雅的心猛地一跳。她确实一直在数地砖的裂痕,这是她在紧张时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法。但此刻,她的注意力更多被远处的异常动向所吸引。
「它...它像一条河流,」阿瑟雅努力集中精神,「流向...流向未知的地方。」
这个回答让玛尔珀略微惊讶,她的眼神柔和了一瞬,但立即恢复严厉:「诗意的想像不属于这里。地砖只记录事实,不承载幻想。」
「它...它记载着波斯火灾的温度?」阿瑟雅怯生生地回答。
「接近了,但还不够准确,」玛尔珀的声音依然严厉,但阿瑟雅注意到她的目光不时飘向神殿入口处聚集的官员们,「那裂痕记录的是公元前480年波斯人焚毁卫城时,一块从屋顶坠落的石块造成的。它提醒我们,雅典曾经历的苦难与重生。」
「苦耐与重生…」阿瑟雅重复着。
玛尔珀的灰色眼睛毫无波动:「不。它告诉我妳分心了。真正的祭司应该像地砖一样,感受一切却不为所动。」
就在玛尔珀解释时,老祭司克莱托斯与执政官们的讨论声音突然提高,几个词清晰地传了过来:「...必须立刻加强防御...」、「...科林斯舰队已经...」。玛尔珀立刻中断解释,严厉地看向女孩们,确保她们没有分心。
「但是玛尔珀老师,」伊莉丝忍不住开口,「如果战争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在场所有女孩都竖起了耳朵,连阿瑟雅也紧张地等待答案。
玛尔珀沉默片刻,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稚嫩而担忧的脸庞:「如果战争来临,我们将继续侍奉女神,就像我们的先辈在马拉松战役、萨拉米斯海战时所做的一样。神殿是雅典永恒的灯塔,无论风浪多大,灯火永不熄灭。」
「那时候...平民也来卫城避难了吗?」另一个女孩小声问道。
玛尔珀的目光变得深远:「在萨拉米斯海战前,成千上万的雅典人遵照神谕疏散到萨拉米斯岛和卫城。这座神圣的山丘见证了我们民族最黑暗的时刻,也见证了最伟大的重生。」她的声音中带着罕见的情感。
「记住,卫城不仅是统治者的堡垒,更是全体雅典人的精神家园。当危机来临,我们将在这里守护雅典的灵魂。」
她的话带着一种奇特的平静力量,让女孩们紧张的情绪稍微缓和。但阿瑟雅注意到,玛尔珀说这些话时,手指不自觉地捻动着袍子上的穗子——这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
伊莉丝在旁边偷偷做鬼脸,被玛尔珀一眼瞥见。
「伊莉丝,今晚抄写《荷马史诗》中描述雅典娜纺织的段落二十遍。笑容会玷污神圣的静默。」
「二十遍!」伊莉丝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赶紧捂住嘴巴。
「二十五遍,」玛尔珀毫不留情地追加,「质疑惩罚只会让惩罚加重。」
阿瑟雅同情地看了伊莉丝一眼,却不敢有任何表示。就在这时,钟声响起,晨课结束的时间到了。女孩们整齐地向玛尔珀行礼,然后列队离开内庭。
走向纺织厅的路上,阿瑟雅听到两位高阶女祭司在廊柱后的对话片段:「...克莱托斯已经下令,所有珍贵祭器都要转移到地下密室...」、「...但愿女神保佑我们的战士...」。
战争的阴影,正悄然笼罩这座神圣的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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纺织厅的灾难
晨课结束后,少女们列队走向纺织厅。伊莉丝凑近阿瑟雅耳语:「二十遍!我的手会断掉的!」
「至少不是五十遍,」阿瑟雅小声安慰,「我会帮你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替我抄写吗?玛尔珀阿姨一眼就能看出笔迹不同!」
「总有办法的,」阿瑟雅坚定地说,「记得吗?『雅典娜赐予智慧给永不放弃的人』。」
她们的对话被一阵不寻常的喧哗打断——一队士兵护送着几个大箱子进入卫城,箱子上覆盖着防水的油布,看起来非常沉重。
「嘘!」阿瑟雅紧张地看向前方,但玛尔珀似乎没有听见。
事实上,玛尔珀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些箱子吸引了。她低声与另一位女祭司交谈了几句,然后匆匆向老祭司克莱托斯的方向走去。
「那些箱子里是什么?」伊莉丝好奇地踮起脚尖张望。
「可能是战时要用的物资吧,」阿瑟雅猜测,「我父亲说过,卫城是雅典最后的防线。」
「最后的防线...」伊莉丝重复着这个词,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的家人也能踏上这神圣的大理石地面。爸爸总是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走进卫城看看。」
「如果战争真的来临,神谕下达,他们就能进来了,」阿瑟雅轻声说,「或是神殿庆典不也可以进来?」
两个女孩一时沉默,想像着平日里被严格限制的卫城挤满平民的奇异景象。
「最后的防线...」伊莉丝重复着这个词,脸上掠过一丝恐惧,「意思是如果敌人打到这里,雅典就...」
「别说了!」阿瑟雅打断她,但自己心里也涌起一阵不安。
在巨大的织机前,玛尔珀抚摸金线的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婴儿。「每根线都要经过七次净化,就像妳们的心思必须经过七重考验才能侍奉女神。」
今天的纺织厅气氛不同往常。窗户全部紧闭,彷佛要将外界的纷扰隔绝在外。玛尔珀的教学也比平时更加严格,任何微小的失误都会被立即指出。
「纺织是女神赐予人类的神圣技艺,」玛尔珀边巡视边说,「当你们纺线时,想像自己在编织雅典的命运。每一针都必须精准,每一线都必须牢固。」
她的话让阿瑟雅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此刻正在海上可能发生的战斗。如果纺线代表命运,那现在是谁在编织那些战士的命运呢?
今天的任务是纺织女神圣袍的边饰。阿瑟雅小心翼翼地操作纺锤,但羊毛总是不听话地打结。对面的伊莉丝倒是纺得又快又好,还得意地朝阿瑟雅眨眼睛。
「看我的,」伊莉丝无声地用口型说,手指灵巧地翻动,纺锤均匀地旋转着,「我五岁就学会纺线了。」
阿瑟雅羡慕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却像是不听使唤。她越是紧张,线缠得越紧,最后成了一个难以解开的死结。
「别用力拉扯,」伊莉丝小声指导,「轻轻抖动,找到线头的方向...」
就在阿瑟雅尝试解开线结时,纺织厅的门被推开,老祭司克莱托斯走了进来。所有女孩立即起身行礼。
「专注。」玛尔珀的声音让两个女孩同时僵住,「织错的线必须拆掉重来,就像犯错的祈祷必须从头开始。」
老祭司克莱托斯环视纺织厅,目光在每个女孩脸上停留片刻。「继续你们的工作,」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在动荡的时代,保持日常的仪式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越过女孩们,望向窗外雅典城的屋顶。「记住,你们守护的不仅是神殿,更是雅典人民在危难时的希望。这座卫城见证过无数风雨,而每一次,它都成为保护雅典人的坚固堡垒。」
这番话在纺织厅中回荡,女孩们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感觉自己手中的纺锤突然承载了比想像中更重的分量。
他低声与玛尔珀交谈了几句,阿瑟雅只听到「...祈祷仪式提前...」、「...为雅典的战士...」等片段。然后老祭司转身离开,他的背影在阿瑟雅看来异常沉重。
「连克莱托斯大人都这么严肃,」伊莉丝在阿瑟雅耳边低语,「情况一定很糟糕。」
休息时间,女孩们在庭院里采集药草。伊莉丝突然兴奋地拉着阿瑟雅跑到一棵橄榄树后。
「快看这个!」伊莉丝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小玩意——不仅有橄榄叶编的兔子,还有小鸟和小龟,「我昨晚在宿舍偷偷做的。玛尔珀阿姨说我不能把『玩物』带进神殿,但她没说不能在宿舍做!」
阿瑟雅惊喜地接过这些精巧的叶编动物:「你真厉害!怎么学会的?」
「我祖母教我的。她说当世界变得可怕时,创造美好的小东西能让心灵平静。」伊莉丝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她是在波斯战争期间学会这个的,那时候雅典几乎被毁灭...」
这番话让阿瑟雅对手中的小兔子肃然起敬。它不再只是一个玩物,而是一种抵抗绝望的象征。
「你们在做什么?」玛尔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两个女孩吓得几乎跳起来。伊莉丝手忙脚乱地想藏起叶编动物,但已经来不及了。玛尔珀严厉的目光落在那些精巧的手工艺品上。
「我...我很抱歉,玛尔珀老师,」伊莉丝的声音颤抖,「我马上把它们扔掉。」
令她们惊讶的是,玛尔珀并没有立即发怒。她静静地看着那些叶编动物,脸上的表情难以读懂。远处,卫城边缘的哨塔上,士兵们正在加强戒备,这一幕与眼前的小小「罪证」形成了奇特对比。
两个女孩吓得魂飞魄散。伊莉丝手中的叶兔子掉在地上,被玛尔珀拾起。
「这是什么?」玛尔珀的声音依然平静,但周围的空气彷佛凝固了。
「是...是一只兔子,玛尔珀老师。」伊莉丝的声音颤抖。
玛尔珀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叶兔子,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叶子的脉络。很长一段时间,她什么也没说。阿瑟雅和伊莉丝紧张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我年轻的时候,」玛尔珀突然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柔和,「也喜欢用橄榄叶编小动物。我编的猫头鹰被当时的老祭司称为『对女神的不敬』。」
两个女孩惊讶地交换眼神。她们从未听过玛尔珀谈论自己的童年。
玛尔珀端详着手中的叶编兔子,久久不语。正当两个女孩以为要大祸临头时,她却轻声说:
「手工尚可。但神殿不是玩要的地方。伊莉丝,把这份巧思用在正确的地方——今晚除了抄写,再加修补旧祭袍的工作。」
这个处罚远比预期的要轻。伊莉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行礼:「谢谢玛尔珀老师!我一定认真修补祭袍!」
玛尔珀点点头,将叶兔子还给伊莉丝,但出人意料地,她留下了那只叶编猫头鹰。「这个,暂时由我保管。」她的语气恢复了往常的严厉,但眼神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
当玛尔珀转身离开后,两个女孩长长松了口气。
「众神啊,我以为这次死定了!」伊莉丝拍着胸口说。
「玛尔珀老师今天好像不太一样,」阿瑟雅若有所思,「是因为战争的缘故吗?」
「也许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伊莉丝猜测,「在战争阴影下长大的人,可能更能理解我们现在的感受。」
阿瑟雅点头,目光投向远处的城墙。在那之外,是她熟悉的家和市集,是成千上万的普通雅典人。如果战争真的来临,这座平日里戒备森严的卫城,将成为他们最后的避难所。这个想法让她对脚下的大理石地面产生了全新的感情。
她们不知道的是,走远的玛尔珀低头看着手中的叶编猫头鹰,轻声自语:「但愿这些孩子永远不必经历我们那代人的恐惧。」然后小心地将它收进了袍子的内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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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的友谊
晚课结束后,伊莉丝红着眼睛在灯下抄写。阿瑟雅悄悄坐到她身边,递过一块蜂蜜糕。
「我从晚餐时偷偷留下的,」阿瑟雅小声说,「我想你可能需要补充能量。」
伊莉丝惊喜地接过蜂蜜糕,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谢谢!我快饿死了。玛尔珀阿姨说不完成抄写就不能吃晚饭,厨娘只给了我一块干面包。」
阿瑟雅同情地看着朋友。烛光下,伊莉丝的脸显得格外苍白,眼睛因疲劳和哭泣而红肿。远处传来卫城大门关闭的沉重声音——比平时早了整整一个时辰,这是战时的宵禁措施。
「我从厨房偷偷拿的。」阿瑟雅小声说,「我帮你抄五遍。」
「真的吗?」伊莉丝的眼睛亮了起来,但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是如果被发现,你也会受罚的。玛尔珀阿姨最讨厌欺骗行为了。」
「我们小心点就是了,」阿瑟雅已经拿出自己的芦苇笔和纸草纸,「我模仿你的笔迹。记得吗?上个月我们练习书法时,玛尔珀老师说我们的笔迹有相似之处。」
伊莉丝感动地看着阿瑟雅:「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伊莉丝惊讶地看着她:「可是如果被发现...」
「我们小心点就是了。」阿瑟雅已经拿出芦苇笔,「你的叶兔子真的很漂亮。」
「我教你编好不好?」伊莉丝突然提议,「这样就算我们...就算你以后搬进宿舍,想家的时候也可以编一个陪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