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38章
7095年4月1日,奥尔托,黑森林。
春天终于以一种温润固执的方式,渗透进了这片古老的森林。积雪正在融化,从巨大的松针叶上滴落,汇成细流,滋润着暴露出来散发着潮湿泥土气息的土地。
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冠,在鹅卵石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漆黑的乌鸦从古典建筑的尖顶飞过,啼叫了四声,打破了疗养院一贯的寂静。
一辆黑色汽车碾过湿漉漉的石子,缓缓停了下来。
苏尔特尔趴在冰冷的长窗玻璃上向外探望。
今天是他七岁生日,那个叫安德.林克的男人,不出所料又来了。
这是苏尔特尔记忆中第五次见到他。
只有这个男人来的时候,“疗养院”里那些古板缄默地像岩石一样的“看护们”,才不会阻拦。
苏尔特尔不太理解自己的家为什么叫疗养院。这里没有病人,除了那些严格的看护,就只住了他和妈妈。
他新认识的两个朋友荣克和尤兰达却说,这里住着一个有精神病的女人。
因为这个,苏尔特尔上个星期跟那个自诩伯爵之子的男孩打了一架。直到现在,他还鼻青脸肿。
苏尔特尔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从他记事开始,妈妈就对他很冷淡,有时候一整天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安德.林克一进入门厅,就看到一头银发及肩的小男孩,正躲在壁炉大厅厚重的橡木门后偷看他。
空气里混合着松木、旧书和消毒水的味道。
在苏尔特尔眼里,男人很高很高。他穿着剪裁得体的灰色大衣,四十岁出头的年纪,浓密的黑发间已有白发,面容瘦削,鼻梁高挺。
安德脱下大衣,交给一旁的看护,那双灰蓝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的温情,看什么都像在做着精密的计算。他冲门缝里露出的那双圆溜溜的紫色眼睛招了招手。
男孩非但没过来,连门缝里的紫眼睛都消失了。
安德是在苏尔特尔的卧室里找到他的。门被反锁了,他怎么叫都不开,后来安德干脆让人把门给撬开了。
男孩的卧室很大,整洁干净,天花板高得有些空旷。
厚重的深蓝色天鹅绒窗帘将大部分春光都隔绝在外,室内竟比外面还低了几度。
房间里的油墨味清晰可闻。
除了那张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过于巨大的四柱床,房间里唯一的家具就是那个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堆满了书籍的古董书桌。
苏尔特尔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高领毛衣和熨贴的灰色法兰绒长裤站在窗边。他比去年长高了一些,但在清冷的春光下,仍是纤细的身影。
他有一头卷曲的银色长发,色泽如同月光般冰冷,皮肤像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但他看着非常健康。
那双标志性的紫色眼睛大而圆,此时燃烧着不属于这个年纪被侵犯领地后的怒火。脸颊上那块青紫色的瘀伤,突兀地破坏了他宛若陶瓷人偶般的面孔,反而让他显得愈加真实和倔强。
男孩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支削得极尖的铅笔,他一脸戒备地瞪着这个闯入自己领地,陌生又不陌生的男人。
“你跟人打架了?”安德将门关上,语气完全不像在和孩子说话。
苏尔特尔不吭声,抿紧嘴唇,脑中闪过荣克嚣张的绿眼睛。
“还输了?”安德的目光固定在苏尔特尔的书桌上。
书桌上的书比去年又多了不少,从数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计算机编程到哲学、经济学、历史等等,也有成年人和小孩都爱看的漫画和文学著作。没有任何电子产品。
安德拿起一本微积分看了看,里面有苏尔特尔工整的笔记。
“不要碰我的东西!”男孩尖细的嗓音故作深沉,他攥着铅笔的手往前伸了伸。“荣克比我大一岁,比我高。还有人教他打猎和格斗。”
安德听到这个姓氏,立刻明白了。
这里和皇家园林只隔了一条河,苏尔特尔准是溜到河那边去玩,碰到了皇室和贵族家的小孩,当然也有可能是反过来。无论是哪个,矩阵科技的CEO都在考虑问责那群领着高额薪水的职业“看护”。
安德放下微积分,又拿起一本编程的书翻了翻,这本里面也有不少笔记,“你需要一台电脑,理论结合实验才管用。”
“你去年说我不允许有电脑。”苏尔特尔皱了皱眉,不自知地少了一丝防备,“妈妈也说……那东西很落后。”
安德不禁笑了出来,脸上的褶皱在孩子眼中显得苍老而费解,“你七岁了,就当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妈妈……她认为我们的一切都很落后。”他放下编程的书,继续拿起一本讲生物学的,能看出男孩对动物和人体构造很感兴趣,“我们在她眼里……”
“像猿猴?”苏尔特尔问。他最近刚读了进化论。
安德保持着不达眼底的微笑,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他随意指了指男孩的脸,“需要我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吗?”
苏尔特尔想了一下,“你要帮我揍海因烈.荣克?”
“他是小孩,我是成年人,我不能揍他。”安德一本正经地说,苏尔特尔显然知道这个,只是在故意出难题。“但我可以让人时刻保护你。另外,你想学吗?打猎、格斗?”
“算了,荣克只会笑话我。他会说尤兰达是公主都不需要人保护。尤兰达也是紫眼睛。我对那些野蛮活动没兴趣……我很忙。”苏尔特尔撇了撇嘴巴,说到后面,明显心口不一。
他走到书桌前,放下了铅笔,昂头认真盯着安德瘦长的脸,“荣克说妈妈是疯子。如果这里不叫疗养院,妈妈就不会被叫疯子。我妈妈不是疯子!她是数学家,或者物理学家,或者生物学家……”
“嗯,你说得对。但不要告诉别人。”安德垂下眼睛,神情严肃地跟银发的男孩说,“这是为了保护你的母亲。”
苏尔特尔无法判断这个成年男性是不是在说谎,所以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安德没太在意,随即打开了门。
一个看护把电脑、平板电脑、手机等一系列齐全的电子产品一一搬进了男孩的卧室。
苏尔特尔的眼睛闪了闪……
然后,一个比苏尔特尔高不了多少,看上去也不大聪明的银色机器人,滑行着出现在了卧室门口。
“它可以陪你聊天,陪你下象棋……很遗憾,它暂时不能帮你打架。”安德无疑指的是那机器人,“在你确定知道如何把它变得更智能之前,不许把它拆了。”
苏尔特尔看着那个动作略显笨拙的银色机器人,紫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不屑,但更多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剖析和好奇。
他不服气地说:“我已经理解矩阵是什么。”他在数学书上和报纸上都见过这个词。
矩阵科技,这个星球上最庞大的人工智能和机器人帝国,而它的缔造者,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妈妈从来没说过,安德.林克从来没说过,苏尔特尔也从来没问过,但他知道,安德是他的父亲。
他没有告诉父亲,荣克还叫他野种。
他也没有告诉父亲,他早就能背下妈妈那幅油画上留下的80位1和0的签名。
“那很好。但你离终点还很远。”安德一扫儿子骄傲漂亮的面庞,丝毫不留情面,并且建议,“下次打架,最好能赢。实在赢不了,嘴上不能输,荣克肯定比你蠢。苏尔特尔,你是你妈妈的儿子,所有人都比你蠢。”
“包括你?”男孩歪了歪头,圆圆的紫眸忽闪出挑衅。
安德.林克不怒反笑,那笑容里有欣赏,也有复杂。“希望如此。”
这一次,苏尔特尔认为,男人说的是实话。
日光将尽,古旧的长窗外,黑色汽车在鹅卵石道上调头。
苏尔特尔在崭新的笔记本电脑前忽而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他慢慢从书桌前的大木椅上跳了下来,走到窗边,踮起脚向下探望。
有一个时刻,男孩身后,一只柔软冰凉的手穿过他长长的银色卷发,温柔的触感转瞬即逝。
二十一年后……
嗡嗡作响的电动推子在镜前划过最后一道轨迹,嘈杂的回声在空阔的浴室尤为刺耳,银色的发丝簌簌地掉落在洁净的洗手池里。
镜中肩膀宽阔、下颌凌厉的强壮青年与鼻青脸肿的纤细男孩有同一双紫眼,同一幅漠然的表情。
苏尔梅特放下推子,走进淋浴间。
当矩阵科技的首席科学家穿着一身黑色正装走出办公室时,财务总监莫罗佐娃立即带着助理跟了上去。
“博士,鞋子和衣服的颜色款式都没问题,但这个发型……”莫罗佐娃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急切,她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与他皮鞋同频的快节奏,“鉴于这是恐袭之后,你首次公开发言,这个形象会过多地引起公众注意,反响可能两极化。负面解读包括疏离、内疚、傲慢;积极的则包括理性、坚韧,甚至……具有同理心。”
苏尔梅特听到“同理心”这个词时,脚步未停,只是稍稍偏过头,“乌诺没有提这个词。”
“公众一般不这么看待你,但不代表他们不期待你有,无论哪一派。”莫罗佐娃自信地说。
苏尔梅特点了下头,这他和乌诺自然清楚,“来了多少人?”
“史无前例。”
“很好。”
钻石谷,矩阵科技全球总部,新闻发布会现场。
发布会大厅的穹顶“高”得望不见顶,由一整块深黑色的智能玻璃构成,上面流动着代表矩阵全球数据流的深蓝星河。
无缝拼接的黑曜石铺就了墙壁和地面,光滑得可以倒映出下方每一个记者紧张而渺小的身影。
空气中弥漫着闻不见的机械气息。所有的声音都被先进的声学材料吸收,只剩下令人不安的寂静。
继在奥尔托帝国不合时宜地出席了竞争对手张量集团的晚宴后,这是苏尔梅特首次以矩阵科技首席科学家的身份,正式回应这场席卷全球的风暴。
一身简约的黑色正装衬得年轻的科学家身形尤其挺拔。在他身后,是矩阵科技与冰泉实验室的双重徽标。
苏尔梅特那双紫色的眼瞳在无数闪光灯的照耀下依然冷静深邃。
他扫视全场,平和地开口:“提问可以开始了。”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新大陆邮报》的资深记者,她的问题直指核心:“苏尔梅特博士,众所周知,冰泉实验室过去曾发生过实验体逃逸的事件。如今,一场惊世骇俗的变异人袭击就发生在青港。请问你如何向公众证明,这两者之间不存在关联?矩阵科技是否该为这种失控的局面负责任?”
“我们低估了进化的速度和残酷性。你用了失控这个词,但你无法监管一场海啸的到来。冰泉实验室不是症结所在,它只是第一个观测到风暴的哨站。而矩阵科技,将负责建造能抵御这场风暴的堤坝。”苏尔梅特沉稳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全球。
他话音刚落,一位来自奥尔托帝国媒体的记者立刻起身,言辞犀利:“博士,您将恐怖袭击比作海啸,是在模糊焦点吗?公众看到的不是自然灾害,而是有组织的、残忍嗜杀的怪物。您如何定义那些恐怖分子?”
苏尔梅特微微颔首,仿佛在赞许这个问题的尖锐。
“它们不是怪物。”他说。
这个定义让全场哗然。
“它们是进化的失败者。是基准人类在迈向下一个伟大篇章时,不可避免的错误。它们混乱、暴力、缺乏真正的智慧,是对进化这个词的侮辱。真正的进化,应当是强大有序的。”苏尔梅特的眼睛没有聚焦地扫过全场。
尽管……
通道里有一个“声音”:
[现场除了你我,只有一个光点,纳米机器人人像扫描已经发给他们。你的话激起了他的信息素反应,冰狼确认。]
一位青港本地媒体的记者马上追问,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市民对安全的焦虑:“博士,你将他们定义为失败者,但这无法安抚青港市民的恐惧。请问,吞加当局和矩阵科技,究竟什么时候能将这些发动恐袭的恐怖分子抓捕归案?能给出一个具体的时间表吗?”
苏尔梅特直视提问者,“我完全理解市民的恐惧,也和你们一样渴望正义得到伸张。但我们面对的不是传统的犯罪组织。他们可以轻易地隐藏在人群中,传统的侦查手段在这里不管用。给出一个简单的时间表是不负责任的。而我们需要的,也不仅是抓捕恐怖分子,还需要一个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安全系统。这正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核心。”
一位来自全球通讯社的记者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丑闻:“博士,几天前,奥尔托皇家实验室进行非人道实验的丑闻震惊了世界。作为冰泉实验室的临时发言人和矩阵科技的首席科学家,您如何看待这种违背最基本人性的实验?冰泉实验室能否向公众保证,绝不会重蹈覆辙?”
“我看到了那些视频。那不是科学实验,那是野蛮的屠宰。”苏尔梅特反问,“这算保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