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37章
早午餐时的气氛相当诡异。
馥郁的黄油香气和久违的冬日阳光都没有更改这一点。
有一个时刻,疗养院里全部七个人类分坐在长桌四周用餐。
无人交谈,只有机器人管家和侍者端着餐盘来回穿行。
与之前一周任何一个哪怕出现了剑拔弩张插曲的早晨相比,这个阳光充沛的上午都具有更多的不可预测性和危机。
毕竟,牌桌上的超级变量,一下多了两个。
雷雅是第一个落座的。她刚坐下,乔格进来与她道早安,话音未落,罗与非和罗夏就一道进来了。
自那时起,博士导师的心率就没下过100。尽管她一言不发,尽力掩饰自己眼中的不安与兴奋,但每每抬眼,她的目光总会忍不住偷偷瞟向冰泉实验室奉为“终极答案钥匙”的乔格。
罗夏前阵子和罗与非几乎处于同一状态。但当他作为一个旁观者,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既不礼貌,也让他们姐弟俩看上去讽刺地像极了他们精神不稳定的父母。
乔格对此视而不见,照例进行着他每日大量的能量补充。即便不是变异生物体,一个一米九以上的健壮青年的早餐食谱也不可能与常人等同。
然后,打完网球的那两位回到了建筑里。
餐厅这边,雷雅和罗夏开始就量子共振放大器的微调展开讨论,乔格和罗与非也不时插一句建议。
就在众人假装和谐地像一个科学团队一样,海因烈和苏尔梅特先后进入了餐厅。
于是罗与非又多了两个观察对象。
苏尔梅特的反应和乔格差不多,倒是海因烈的眼睛瞄向罗与非时,充满了捕猎之前的冰寒。
当然,也可能是海军少将输掉网球比赛后,极为不悦。
两股不同的全息投影飘浮在空气里,苏尔梅特和海因烈各自边享用美食,边处理着不介意被偷窥的日常事务。
餐厅再次寂静下来。
早已用完餐的人不急着离开,而一向喜爱发表演说的海因烈也缄口不言。
奥尔托皇家实验室的丑闻是十二小时内的爆炸新闻,紧跟着其他国家压不住的变异人秘密监狱和实验传闻。吞加自治领自然没有幸免。网络上分成了不知多少派在争吵,可想而知,现实里的恐慌还在上升。
雷雅回想昨晚与贾思敏的那通电话。贾思敏惊吓不轻,她就是学生命科学的,很清楚自己一旦被当小白鼠会是什么情形。丑闻曝光的只是冰山一角……
直到虚弱的罗幕被机器人看护推着轮椅进入餐厅。他的眼睛浑浊而清醒,环视一周后,目光落在女儿身上,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你来得正是时候,也许今天,困扰我们一家多年的问题会有个了结。”
雷雅从一堆食物中抬了抬头,正碰上罗与非呆滞的眼神,她好像完全没听到父亲说了什么。
这时,飘浮在海因烈上方的全息投影消失了。
罗与非的餐叉当的一声掉在餐盘上,她忽然情绪激动地说道:“爸爸,这不只关乎你的物理学,我的生命科学,妈妈莫名其妙的自杀,或者你那本该死的书!这……这关乎这颗星球上的六十亿人口,关乎整个基准人类文明的未来!我不认为只有坐在这里的人有权知道,甚至决定……”
她得知真相后的反应果然和苏尔梅特猜得一模一样。雷雅想。从某个至高无上的角度以及罗与非自身的立场,她也不是错的。
“罗教授需要一个喇叭吗?”海因烈头也不抬地打断,十足的挑衅意味,他拿着刀叉的手依然有条不紊地在盘中操作。
罗与非的目光利剑般看过去,眼中的恐惧完全被愤怒压过:“你这个好战的恶魔没有权力说话!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也知道你又从我的实验室里偷走了什么!”
长窗照进的阳光,只让空气更加稀薄。
雷雅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苏尔梅特。
科学家看似对争吵充耳不闻,正在专心用餐,但那双紫色的眼瞳里倒映着海量的数据流。实时更新的舆情热力图、精确到毫秒的股价K线、以及张量集团刚刚发布的充满挑衅意味的新品参数……无数细碎的字符和图表如同数字瀑布般飞速流过。
她又瞥向乔格。
他正平静地喝着咖啡。晨光为他利落的灰色短发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握着小巧的白瓷杯,指节分明。当他将杯子送到唇边时,手腕的线条绷成一道坚硬流畅的弧线。他忽而抬眼看她,纷纷扰扰,好像这是他唯一在乎的事。
海因烈狂妄地笑了两声,终于看向罗与非:“罗教授昨晚和刚才那番论调,我在皇家实验室不是没听过。既然你知道我是什么东西,知道我接受过战争的洗礼,那你应该很清楚,那些对你来说很难的事,对我来说很轻松?”他顿了顿,罕见的严肃目光从雷雅看到苏尔梅特,“这里要是我做主,珍妮.罗伯特现在已经死了。她手上的冤魂,未必比我少。想想皇家考察者号。”
罗与非强压下情绪,沉着脸讥讽道:“我在这里,珍妮不会轻举妄动。少将放心,我不至于蠢到去广播。”
雷雅这时站了起来。与其在这里听“哲学之争”,不如去准备今天的实验。乔格也是这么想的,他也站了起来。
罗夏有点犹豫,他虽然也对这些争论不感兴趣,但他想留下保护姐姐。
苏尔梅特和罗幕则都在静静用餐。
海因烈却连忙放下刀叉起身,戏谑道:“你们是野蛮人吗?这里有位小姐离席,绅士的基本礼仪呢?”
“这个世界不需要绅士。你也不是。”罗与非擦了擦嘴,断然起身。
“随便你怎么说,罗教授。”海因烈微微笑着道,“但恕我冒犯,你、罗幕博士,还有罗夏博士,在我眼里都比赫博虚伪。他才是真正求索的科学家……”
“他毫无道德!”罗与非说,“他和你一起偷走了隶属于我实验室的珍稀样本!他把你变成了一个怪物。”
赫博才该被叫“编辑狂人”,当代弗兰克斯坦。雷雅嘲讽地心道。
“罗与非博士,你若真有道德,我堂妹或许还没有死呢。”
“那的确是我犯的一个错误,我并不以此为豪。”
“行了。”罗幕古怪的笑声打断了争吵,“我多年前见过赫博。那时候,他还是皇家实验室的研究生,眼里只有纯粹的狂热。我也想过,科学家们如果都像他,是不是容易点,我的妻子会不会还活着……我听来听去,少将和我女儿都是讲道理的人。只是讲的道不一样。”
“我不同意。”罗与非望了望窗外的阳光,“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她没有再看父亲,“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爸爸,如果我的命运最后和你一样,甚至妈妈一样,那也是我的选择。”
餐厅门口,雷雅的目光再度与导师交错。
她想起她在冰泉实验室向她揭开解密层级4之前悲伤地自语,父亲写就《创造自己》时,母亲刚去世,而当她终于读懂父亲的那本书也博士毕业了。
现在想来,罗幕博士差不多正是那时候疯的……
苏尔默的出现改变了罗幕和姜睿还有他们孩子的一生,更是永远地改变了世界。
雷雅脑中浮现0号和父母的那张照片。原来在另一个平行宇宙,父母那么年轻就去世了。
罗与非率先转移了视线。她能感觉到与雷雅的某种共鸣,但她不想共鸣,她有更宏大的责任。
午后阳光正盛,疗养院的密室里接纳了更多的外来者。乌诺守在密室外。
海因烈和罗与非走进密室时,不约而同被苏尔默的油画吸引。
那幅油画的艺术成就一般,但它比雷雅记忆中的蒙娜丽莎的微笑更为神秘莫测。
罗与非自上午的争论过后,更多地保持沉默。
海因烈只说了一句:“原来你妈妈长这样,比我见过的任何托尔贵族都美丽高贵……”
苏尔梅特冷漠看过去。
“绝无冒犯。”海因烈强调道,他盯着油画,“只是我们小时候,我和尤兰达从来只见过她在窗户里飘荡,跟……”
他大概想说跟幽灵似的,但收住了。
实验开始前,罗与非坐在离红砖墙最远的碎花沙发上,若有所思地说:“这个结构,让我有点明白为什么是章鱼和狼群,它们的基因片段在与人类基因组嵌合时,表现出了一种惊人的协议兼容性。它们不像其他动物基因那样只是作为独立的插件运行,而是能直接调用和重组人类神经系统和内分泌系统的底层指令,这使得它们的能量转化和信息传导效率远超其他模型。”
她终于发现了。她那么聪明,总会发现的。雷雅没有去看导师。她自己是在驱逐舰上的战情室里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正是意识到这个,她脑中才出现了那个更高意志的“声音”,诱惑她潜入深海。
“我也在想同样的事!”罗夏迫不及待接过姐姐的话,“假如、假如我们一开始不知道苏尔默与更高维度有关。我们会怎么假设她?”他的手指停止了在全息投影上操作,蔚蓝眼眸不断地扫过众人。
罗幕、苏尔梅特和乔格很显然都已经知道罗夏在谈论什么,只有海因烈听得一头雾水。
“我们更有可能会假设她是比我们文明先进得多的外星生命!”罗夏声音高昂地自问自答,“那么,我们就会根据已知条件推论,她的原生态和所在的文明形态,具有中央分布式系统的特点!”
密室里一阵静谧。
“原来赫博是这个意思。”海因烈陡然哈哈大笑,“但罗夏博士,你是说,苏尔特尔的母亲本来长得像章鱼?!”
与少将声音同时落下的,还有撕裂空气的拳风。
不过这一次,海因烈的反应速度比在驱逐舰上时快了不止一瞬,他的脸颊几乎是擦着苏尔梅特那足以击碎骨骼的拳头险险避过。
“好险。”海因烈一退好几步,嘴里依旧不闲着,“拜托,别打脸,卡特琳娜还是喜欢我漂亮一点。我道歉,行吗?但这话是罗夏博士说的,你怎么不揍他?”
“接下来的实验,你再废话一句,我保证你比卡特琳娜更像一个僵尸。”苏尔梅特将手中的生物电极片递向童年玩伴。
海因烈考虑了两秒。他目光炯炯看着中央悬浮的黑色球体,其中蓝色电弧发出的奇诡闪烁,印在他深陷的碧眼中。他衡量着风险与回报,最终接过了电极片,果断贴在了自己的太阳穴。
正方形的四角固定,实验开始。
但在接通的那一刻,雷雅、乔格和苏尔梅特全都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排异力量。
罗与非眼见着罗夏监控的全息投影上,出现了她难以理解的量子波动。她漆黑的眼睛里迸发出亢奋,她撇了撇父亲,父亲痴迷地抚摸着那面红砖墙。
就在这时,罗与非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感觉到了脚底传来的震动,仿佛地震一般,又或是哪里出现了爆炸。但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罗夏和罗幕马上也发现了。
接着,他们看到海因烈的一只手臂,定制衬衣袖子瞬间爆开,强壮的胳膊上青筋暴起,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皮下的肌肉、血管、骨骼似乎都在进行着剧烈的能量重组。
一瞬之间,地毯下的大理石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低吼,无数碎石与尘埃被一股无形的力场从地面剥离!
它们违反了万有引力,在空中汇聚、压缩,最终塑造成一根狰狞的完全由岩石构成的巨触!
连接的四人猛然睁眼。
那根岩石巨触在空中发出一声碎裂的怒吼,随即狂暴地向其他三人横扫而来。
乔格的触手悍然从背后伸出,以毫无保留的巨大形态,首先在雷雅身前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生物屏障,随即狠狠地抽打在岩石巨触的中段。
组成巨触的碎石,在巨大的冲击下短暂地遵从了重力,向地面散落,但仅在半空,它们便被那虚无的力场再次捕获、重组,以更刁钻的角度,反噬向乔格的触手。
海因烈的眼中,混杂着极致的狂热和被自身力量所吞噬的惊悚。
罗与非惊诧得差点栽倒在地,她下意识地想去拿手机,记录下这颠覆她所有学科知识的一幕,但她的手被罗夏死死摁住。
两个庞然巨物在密室中狂暴地搏杀,不断地拍击到屋顶和墙壁,水晶吊灯疯狂摇晃,苏尔默那幅油画也摇摇欲坠。
苏尔梅特看向了雷雅,二人只能倾力合作。
罗与非突然大声叫道:“海因烈,再不停下你会死掉!脱水、内部组织灼伤、细胞加速坏死、DNA链永久性断裂……幸好你们不是不能被杀死的……”
“操!我知道!”海因烈从牙缝里吼道,“但我控制不了它……!”
忽然,海因烈疯狂地摆动着头。
他知道,雷雅的意志成功入侵了。
[我可以命令你,但你刚才接入时,太过恐惧自由意志被剥夺,出现了排异。我需要实验顺利进行。所以现在如果你不想死,必须听我的。]
[说。]
[想象那根碎石触手是你力量的延伸,但它在疯狂消耗你的生命能量。收起你手臂的聚能,它就会变回一堆碎石。我在帮你,快。]
海因烈闭上眼,高度集中意志。他能感受到通道里另一个意志的施压,那感觉混杂着被支配的痛苦与发自本能的愉悦。虽然抗拒,但他不得不与她一起,将手臂中那股失控的能量收回。
瞬间,那根与乔格的触手缠斗不休的岩石巨触,在空中乍然解体,化为一堆碎石哗啦啦地撒了下来。
苏尔梅特一瞬移动,帮罗幕、罗夏和罗与非躲开了。
尽管罗与非知道这人只是不想再节外生枝,好进行他的实验,但她还是说了句谢谢。
乔格的触手仍未收起,深灰色的表面闪烁着生物电的幽光,悬停在半空,充满了威慑。
海因烈愣愣地看着那只完美的生物造物,颇有点羡慕地说:“还是你这个方便,表弟。赫博反复实验,我还以为我的四肢会变成触手,谁知道是这种费劲的方式。好处是,它不比你弱,我还能维持我体面的伯爵之子、海军少将的威严。否则,太像一个怪物了。”
深灰色的触手眼看就要将海因烈整个人掀翻……
“实验完了,你们两只章鱼随便打。”苏尔梅特挖苦的声音响起,好像之前向海因烈挥拳的不是他。
不过,雷雅看到,一滴汗水正顺着他银色的发丝滑落,滴在他身前的空气中,竟发出滋的一声轻响,转瞬蒸发。他周围的生物场还维持着某种极高的能量层级。
乔格也没真想在这里让海因烈缺胳膊少腿,尤其雷雅看上去耗费了很大心力才让他的狂暴状态稳定下来。
“用不着你说。”乔格淡淡道,同时收起了触手。
雷雅看着罗与非像自己第一次见到时那样,小心翼翼地绕到乔格侧后方,用一种混合着恐惧与着迷的眼神,观察着他那完美闭合的脊背。
“排异应该没了。”雷雅看向海因烈,像在评估一件刚刚经历过极限测试仍在散发着危险热量的武器。她的声音平稳无波,“你刚才占据的,是一个超级节点的位置。当然,如果你不想要……”
海因烈对“超级节点”这个词感到陌生,但他知道那是什么。他的脸上重新浮现出充满危险魅力的笑容,“明白,雷雅小姐。”这个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我们快开始吧。”
正方形的四个点再次启动。
一接入,雷雅能无比确定地感觉到,与上一次相比,这次的连接稳定而强大,不再是断断续续的幽灵回响。
可能是由于超过半数超级节点的接入,苏尔默那纠缠于时空中的意识,终于展现出了它更真实的形态。
而且,她和其他三个超级节点是既连接又不连接的状态。
但雷雅不理解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她的意识仿佛被拉升到一个超越几何与尺度的维度。
在这里,她“俯瞰”着无数层薄如蝉翼、散发着微光的“膜”。
这些膜延伸向无尽的远方,可能是十公里,可能是十亿公里,可能是万亿光年,时间和距离在此失去了意义,她不得而知。
她看到了,一根根巨大的散发着某种“光芒”的“锚钉”将这些“膜”强行固定在一起。
那锚钉似乎是空间被扭曲而成的。
在那光芒中,她感知到一种无比熟悉的律动,那是空间本身在被极致扭曲时发出的最深沉的共鸣……
那是引力本身的形态。
她不知道另外三人此刻“看”到了什么——
紧接着,灾难的景象冲垮了她的心智。
一根锚钉毫无征兆地崩断,引发了连锁性的坍塌。那些脆弱的“膜”在失序中互相碾压摩擦,在碰撞的边界迸发出创世与灭世并存的火花。
她第一个念头是,罗幕博士一直都是对的。
在遵循立方反比定律的四维空间里,连氢原子都不会有。
这样一个宇宙,绝无可能自主地、自然地产生生命!
她同样意识到,她看到的是苏尔默的“记忆”。
但……
苏尔默的记忆中,为何会有0号年轻的父母,也就是她的父母?
在这个平行宇宙,父亲仍然是平平无奇的高中物理老师,母亲也仍然是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