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你来了
自太初四年中秋宫宴,宁令仪于天下臣工面前,坦然牵起拓跋弘的手,一种微妙的默契,便在帝后二人之间滋生。
拓跋弘不再是坤宁宫里那个沉默的剪影。
他开始真正履行皇夫的职责,他熟悉草原的习性,了解部落的诉求,所提之策往往能切中肯綮,省去了朝廷许多迂回周折。
宁令仪处理政务,尤其是关乎北疆之事,渐渐习惯性地会问一句:“皇夫以为如何?”
他的见解,时而与她相合,时而有异,但总能提供另一个视角。御书房内,烛火常映照着两人对坐商讨的身影,一个明黄常服,威仪天成;一个锦袍玉带,沉静隽朗。
那身影,在宫人眼中,似乎靠得近了,近得仿佛真有了几分“琴瑟和鸣”的意味。
可裂痕总在不经意间显现。
那是一次寻常的奏对,农子石为漕运改道之事入宫觐见。
步入殿内时,正见拓跋弘手持一份关于漠北草场划分的奏折,与宁令仪低声交谈。农子石脚步微顿,目光落在拓跋弘手中奏折上,面色沉了下来。
待拓跋弘告退离去,农子石并未立刻禀报漕运之事,而是深深一揖,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陛下!皇夫终究是北朔旧主,非我族类!参与机要,实非社稷之福。臣恳请陛下,明定规矩,使其永不过问政事,方为上策!”
宁令仪闻言蹙眉。她知农子石一心为公,但此言未免过于猜忌,拓跋弘若真有异心,当初在边境便不会配合她清除北朔贵族。
她沉吟道:“农相过虑了。皇夫近年来于北疆安定,功不可没。我心中有数。”
“陛下!”农子石竟有些失态。
“纵虎易,缚虎难!今日之功,安知非明日之祸?陛下切不可因一时……一时……”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忍住,最终化为一声长叹,“臣言尽于此,望陛下三思!”
说罢,竟带着愠怒,躬身退下,连漕运之事都忘了奏。
宁令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掠过一丝不悦,只觉农子石此番,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时光荏苒,又是几年过去。
一次,几位北朔德高望重的老者入宫觐见皇夫,感念朝廷恩德,亦向拓跋弘诉说部落近况。
宁令仪心血来潮,未令通传,行至坤宁宫偏殿外,恰听得里面传来压低的声音,用的是北朔语:“可汗,请您务必忍耐!汉人有云三代还宗,血脉终究难忘!如今那女帝身边唯有可汗一人,若能……他日诞下皇子,未必不能……复我北朔荣光啊!”
殿内霎时一静。
宁令仪的脚步停在门外,她等待着,等待着里面那个人的回答。
可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
她沉默几息,转身离开。
拓跋弘也沉默了很久,才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我在战场上,一败涂地;后来,在人心向背上,又输得一塌糊涂,我认输了。”
“如今的北朔百姓,能安稳度日,有田可耕,有屋可住,不受欺凌,已是上天垂怜,亦是她的恩典,让他们好好过日子吧。复国?”
他笑了一声,满是苍凉。
“不过是让更多人,再死一次罢了。”
门外,宁令仪早已经离去,自然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更没听到了那句“认输了”。
自那日后,宁令仪再未踏足坤宁宫。
一月,两月,三月……
帝后之间那层看似愈合的薄冰,再次凝结,且比以往更厚,更冷。
拓跋弘似乎明了了一切。
他没有试图解释,没有恳求见面,只是愈发沉默地处理着,那些送到他案头关于北朔事务的文书。
他与宁令仪,在同一个宫墙内,相伴,却疏离,相见,却不相亲。
直到太初十年,农子石血溅宫阶,临终遗言,字字泣血:“拓跋弘……为天下计,日后定要杀之,万不可多留……”
消息传来,拓跋弘在坤宁宫的书房里,独自坐了一夜。
烛火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看不清神情。
他看着宁令仪以雷霆手段处置武勋,整顿吏治,力排众议立皇太妹,将农子石推崇至配享太庙的尊荣……
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那杯或许会来的毒酒,或是三尺白绫。
可,什么都没有。
日子一天天过去,仿佛那道染血的遗言从未存在过。
那日午后,秋光温煦,宁令仪难得有暇,竟命人传棋,邀他对弈。
棋枰之上,黑白子交错,一如他们纠缠半生的命运。
拓跋弘执黑子,目光却未落在棋局上,而是凝在宁令仪的鬓边,不知何时,那里竟已悄然爬上了几根银丝,在透窗的日光下,刺眼地亮着。
原来,她年岁这般大了。
他想起来了初次见她,少女时光,驰马狩猎,满宫喧闹,多么得意。
原来,二十年时光,竟这般过去了。
他执子的手顿了顿,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宁令仪都疑惑地抬眼看他。
他终于落子:“听说古时,有汉武帝金屋藏娇,有曹孟德铜雀锁春,皆是帝王囚禁美人于深宫,不见天日。”
宁令仪执白子的手停在半空,愕然看向他。
拓跋弘迎着她的目光,缓缓道:“弘,愿效仿先人。自请囚于这坤宁宫内,宫门永锁,非死不得出。以此保全陛下之权势,安农相在天之灵,绝天下非议之口。”
“哐当”宁令仪指尖的白玉棋子脱手跌落,在光滑的金砖地上滚出老远,乱了满盘棋局。
拓跋弘仿佛未见,目光落在棋局破绽上,轻轻又下一子,封死了白棋大片气眼。
“陛下,这次,是臣赢了。”
宁令仪怔怔地看着他,又看看那盘被搅乱的棋,心绪如同那滚落的棋子,纷乱不堪。
他看着她眼中无法掩饰的震动与慌乱。
他继续开口:“弘还听说,古时有些帝王与皇后,有每逢月圆之夜,必相见的旧例,以示夫妻和睦,国运昌隆。”
他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最深处的情绪,“若陛下应允,弘别无他求,只望陛下,能在月圆之夜,来这囚笼之外……看一看我。”
“够了!”宁令仪广袖拂过棋枰,带起一片噼啪乱响。
“荒谬之言!”
她不能再待下去,害怕再多看他一眼,再多听一句,她仓皇地这座忽然变得令人窒息的宫殿。
拓跋弘没有起身,没有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