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水晶宫的阴影

七月的晨光尚未带来暖意，西奥多已经站在了海德公园的边缘。他特意穿上了最好的那件深色外套，但站在公园入口处，仍感觉自己像个误入贵族庄园的乡下人。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潮湿泥土的气息，与格洛斯特街熟悉的面包香气截然不同。他手中紧握着那份烫金请柬，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米勒先生？"一个穿着正式制服的年轻办事员快步走来，"我是筹备委员会的詹姆斯。请随我来。"

"就是那里了。"办事员指着前方，语气里带着理所当然的骄傲。

西奥多抬起头，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晨雾尚未散尽，但已无法掩盖那座建筑的惊人轮廓。钢铁与玻璃构筑的宫殿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如同一座巨大的冰山，又像是一只蛰伏的透明巨兽。成千上万块玻璃板镶嵌在纤细的钢铁骨架中，反射着支离破碎的天空。

"我的天......"西奥多喃喃自语。

"很震撼，不是吗？"办事员詹姆斯微笑着说，"它的圆顶甚至比圣保罗大教堂的圆顶更大。"

他们穿过还在施工的侧门，踏入了一个超乎想象的空间。西奥多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内部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庞大。目光所及之处，是望不到尽头的开阔空间，阳光经过玻璃的过滤，变成冷冽的光瀑倾泻而下。钢铁的拱廊一道接着一道，像巨人的肋骨般向远方延伸。

"这里可以容纳整个格洛斯特街。"西奥多轻声说。

"何止，"詹姆斯自豪地说，"这里能装下整条摄政街。看，那些高大的榆树都被保留在建筑内部了，帕克斯顿先生坚持要保留这些古树。"

西奥多仰头看着那些被玻璃穹顶笼罩的古树，它们在这人造的环境中显得有些不自在，就像此刻的他一样。

工人们在高耸的脚手架上如同蚂蚁般渺小，锤击声、锯木声、金属碰撞声在空旷中回荡，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喧嚣。

他跟着办事员穿过堆满建材的通道，脚下踩着木屑和碎石。

"小心脚下，"詹姆斯提醒道，"这里每天都有新进展。上周这里还是一片空地，现在已经是法国展区了。"

西奥多默默点头，目光却被右侧一个巨大的机械装置吸引。那是一个复杂的纺织机，正在自动运转，发出规律的咔嗒声。

"这是最新式的动力织机，"詹姆斯解释道，"一小时能完成五十个工人一天的工作量。"

西奥多不禁想起汤姆在厨房里手工揉面的样子。

"贵宾区在这边。"詹姆斯在一处用临时围栏隔开的区域前停下。

这里比其他地方要整洁许多，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头顶交错的钢架。

"供应点心的区域在这里。"詹姆斯指着一个狭小的角落，"每天早晨六点前必须送达，通过北侧货物通道。"

西奥多皱起眉头："六点前？从格洛斯特街到这里至少需要四十分钟，而且那个时候公共马车还没有开始运行。"

"这就是供应商需要自行解决的问题了。"詹姆斯公事公办地说，"所有点心需要预先包装，并附上成分说明。委员会对食品安全有严格规定。"

西奥多默默估算着这意味着他需要多早起床。凌晨三点？也许更早。

"厨房设施呢？"他怀着一丝希望问道。

"博览会提供统一的中央厨房，在场地另一端。"詹姆斯指着远处，"如果要用，需要提前三个月申请，并接受卫生检查。现在申请的话，可能要等到博览会中期才能排上。"

西奥多心里一沉。这意味着一切都要在格洛斯特街那个小小的厨房里完成。

他们继续向前走，经过正在布置的各国展区。在一个法国展区前，西奥多停下了脚步。那里陈列着精致的糖艺作品：用吹糖技术制作的透明天鹅，拉糖制成的纤细花朵，每一个都完美得如同博物馆的藏品。

"令人惊叹，不是吗？"一个带着法语口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西奥多转过身，看见一位穿着洁白厨师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子。

"皮埃尔?杜兰德。"男子微微颔首，"来自巴黎'甜蜜时光'。您也是参展的厨师？"

西奥多介绍了自己，发现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微弱。

"啊，伦敦本地的店铺。"杜兰德先生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很荣幸能与英国同行一起展示我们的技艺。我们带来了三位厨师和两位助手。"

"三位厨师？"西奥多忍不住重复道。

"是的，"杜兰德先生轻松地说，"这还不包括负责运输和展示的专门团队。您带了多少人？"

西奥多感到喉咙发紧："我们......是个家庭作坊。"

"家庭作坊。"杜兰德先生重复了一遍，嘴角维持着那个完美的微笑，"很温馨。我们则准备展示一套以法国神话为主题的糖艺雕塑，以及一批按照宫廷配方制作的玛德琳蛋糕。您知道普鲁斯特吗？"

西奥多点点头："读过他的书。"

"啊，那就好。"杜兰德先生的眼睛亮了起来，"那些关于玛德琳蛋糕的描写，简直是我们法国甜点最好的代言。传统，您明白吗？深厚的文化底蕴。"

就在这时，一个工人推着一车建材经过，不小心撞到了西奥多。他踉跄了一下，杜兰德先生敏捷地扶住了他。

"小心，"法国厨师说，"这里到处都是危险。说真的，您确定要参加吗？以您这样的......规模？"

西奥多站稳身子，深吸一口气："我们有一些独特的配方。"

"配方。"杜兰德先生轻笑一声，"亲爱的先生，在这种规模的展会上，配方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重要的是呈现，是戏剧性，是让贵宾们惊叹的效果。您看那个——"

他指向远处一个正在安装的巨型蒸汽锤："那才是这个时代的象征。力量，规模，进步。而我们，"他优雅地挥了挥手，"就是要用甜点来诠释这种精神。"

回程的路上，西奥多一直沉默着。当马车终于停在格洛斯特街9号门口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玻璃宫殿。

"怎么样？"阿尔菲第一个冲出来问道，脸上写满期待。汤姆也从厨房探出头，莉莉则直接抱住了他的腿。

西奥多缓缓走进店铺，在柜台前坐下。他先喝了一大口水，才开口说话。

"那里......很大。"他斟酌着用词，"非常大。整个格洛斯特街都能装进去还有余。"

阿尔菲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玻璃宫殿是什么样子的？"

"冰冷。"西奥多实话实说，"全都是钢铁和玻璃。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刺得人眼睛疼。"

汤姆小心翼翼地问："那...厨房呢？"

西奥多摇了摇头："用不上。就算能用，也要等三个月后。"

莉莉扯着他的袖子："那里漂亮吗？比我们的店还漂亮吗？"

西奥多环顾店铺——温暖的木质柜台，老约翰逊精心打造的展示架，窗台上莉莉养的天竺葵，还有空气中熟悉的黄油香气。

"不，"他轻声说，"没有这里漂亮。"

他详细描述了见闻：巨大的机械，法国的糖艺，还有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杜兰德先生。

"三位厨师？还有助手？"阿尔菲惊呼，"我们怎么可能竞争得过？"

"不是竞争，"西奥多纠正道，"是在同一个空间里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