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降D大调前奏曲》
梁初灵单脚站着,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扶着李寻,脑子还是有点转不过弯。
脚踝隐隐作痛,提醒着她现实的狼狈。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脚,又抬头看反光里那个头发乱眼眶红、表情茫然的自己。
刚才拉着人一起下地狱的勇气,只剩下摇摇欲坠的尴尬。情绪来得汹涌,退潮后留下的沙滩总是泥泞和难堪。
只好抽出扶着李寻的那只手转而指了指猫,意为问这是怎么回事。猫是个好东西,是完美的缓冲带,是尴尬时刻的救世主,是转移话题的最佳道具。
“送你的生日礼物。”李寻说,“早上回来后又去了一趟那家店,猫还在,也没有人愿意领养。老板月底就要走了,猫只能去流浪,我想了想只好带回来。”
他进屋,把梁初灵扶进来坐下,再把小猫也放到沙发上。猫在沙发上蜷成毛球,眼睛圆溜溜,爪子藏在肚皮底下,尾巴尖还轻轻晃。
梁初灵和猫坐在一起有点紧张,从沙发上挪到了茶几上坐。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刺得慌,密不透风,把十七岁的梁初灵裹在中央。
今天早上明明还是有雾霾,并不见阳光,让这座北方城市无限接近课本里形容的江南,雾气可以挡住不远处的所有前方,道路可以被遮挡,那也就无所谓正路与歧途。
树叶在风中抖落露珠,有一滴砸下,砸出漫漫骄阳。
李寻蹲在沙发旁,左边是梁初灵,右边是沙发上的猫,他用指尖逗猫下巴。
梁初灵高兴是真的,惊慌也是真的,“它谁养呀?我养不了。”
“我养。”李寻接。没停手,还在逗猫。
梁初灵更不解:“你送我的礼物,你要带去美国养?”
这逻辑是不是有点问题?
李寻抬起头看她,眼神平静:“我不去美国了。”
“啊?”梁初灵彻底愣住。想从他眼睛里面找出点玩笑的痕迹,他明明上周还说,美国那边有个钢琴大师课想参加。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李寻重复了一遍,“等我们一起申上学校了再一起走。”
梁初灵脑子嗡嗡的。
情绪回笼,巨大的惊吓过后,惊喜还没来得及冒头,压力就先一步占据高地。
她可以主动去绑架,可以去利用,但她没想过要对方付出如此具体的牺牲。
怎么办?对他说“哈哈刚才我开玩笑的,你千万别当真,快回你的美利坚继续当你的天才少年吧”?
她说不出口调侃,不得不认真:“你不要为了我放弃更好的资源更好的环境。美国那边还有那么多大师课、音乐会……”
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你别冲动,别让我背负这么沉重的心理负担。
李寻完全明白她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没急着辩解,也没说什么肉麻话,手还在轻轻挠小猫的下巴。
“别担心。”他声音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平稳,“我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
梁初灵又:“啊?”
啊完再喃喃问,“那李炽老师知道吗?”
李寻眼里浮现淡淡笑意,驱散了空气里的严肃:“别担心。我妈什么性格你还不了解?她在美国的学生够多了,少我一个不少。我前段时间就跟她谈过,说想回来待一段时间。她说在哪都一样,甚至觉得或许留在更能触动我的环境里,对音乐本身更好。”
我不会告诉你,其实你才是这“环境”。
梁初灵点点头,李炽自己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对儿子更是奉行野生放养,只要不违法犯罪,不耽误正事,人生选择随他高兴。
可这不意味着她会轻易同意儿子放弃国外显然更优越的音乐环境和教育资源,就为了,就为了……
小猫厌倦了沙发的柔软,突然跳下来,踩着坐在茶几上的梁初灵的石膏爬到腿上,找了个位置蜷起来。
猫毛轻柔地蹭在她手上,梁初灵却觉得心里沉甸甸。
小猫好像感觉到了她的情绪,用头蹭了蹭她的手。梁初灵把猫抱起来,贴在脸上,猫身上的温度很暖。
李寻看向梁初灵,眼神坦然:“所以,真的不是临时起意,更不是为了你——单独做的决定。”
梁初灵盯着他看,其实她并没有被说服,留在国内,无论如何在资源和机会上都会比直接在美国要吃亏。但她太需要这个理由,太需要把自己从愧疚感里解救。
她勉强自己相信了这个说法,“那好吧。”
气氛缓和下来。
李寻没再提美国的事,只指着小猫:“它很乖,不挠人,也不吵。现在四个月,是母猫,今天已经打了第一针疫苗。我养在我家,你想它了就来看它。”抬眼看向梁初灵,眼睛里漾开浅浅的笑意,“也可以来看我。”
梁初灵还是不敢往下想,只觉得心跳得有点快,脸颊也烫。只能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了猫身上,让话题彻底回归安全区。
她低头贴着小猫:“那它叫什么?”
“你取。”李寻把命名权交给她。
梁初灵看着小猫狸白相间,又想起初遇它的那个傍晚:“糖炒栗子。”
李寻挑眉,觉得好玩儿。
“平时就叫它栗子。”梁初灵补充。
“好,栗子。”李寻没意见。
——
李寻的这个决定,的确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是在太平洋彼岸经过那么多个寂静夜晚的发酵,最终酿成的抉择。
在美国的日子,物理距离是磨刀石,将他内心深处那些模糊不清的情愫磨得锋利而清晰。也认清自己不想再在梁初灵的任何经历中错过,他明晰,所以才说:“我有点不习惯。”
他早就察觉到自己对梁初灵的不同,只是相隔千里之后,这种不同开始变得无法忽视。
有一天他打开手机相册找乐谱,却发现相册里几乎所有的照片都跟梁初灵有关。
打开备忘录,也都是关于她。
打开音乐日记,也还是有她。
并不惊讶,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归属感。
这个归属感很久以前就存在,只是被他刻意忽略。
因为不可置信,不是不敢置信。
不可置信在于,归属感是否是幻觉。
格里格、拉赫玛尼诺夫、舒伯特、贝多芬……都可以用不同的旋律和情感为此做注做答做解。
李寻听过很多次,也思考过很多次。对他而言,这种感觉既轻又重,不属于任何固定的人和情感。
它飘扬在风中,听起来是如此自由,绝无可能和归属二字相关。
摇荡、漂浮、席卷而过。
李寻被掀起波涛,不复悠然。可是他却在动荡中感受到了归属。
风是无法被定型的,可是谁能拒绝风,在围困中谁又不曾去渴求过风。
那就留在风中吧,不要再费力探寻灵魂的形状。
他需要重新定义他和她的关系。是继续安全地停留在朋友的边界内,做一个温和的旁观者?还是冒险向前一步,踏入那片由她主导的可能狂风暴雨也可能晴空万里的领域。
其实直到回来之前,他都还没想好答案。
所以没料到先冒险迈出一步的是梁初灵。
那一刹那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事,当初梁初灵送他的那首生日礼物,他因为太过喜欢所以一直没有讲话,梁初灵告诉他:“喜欢要说在最前面。”
她的确不变,的确是把喜欢说在最前面。这很好。
敏锐的他已经捕捉到了那份不纯,觉察到她横冲直撞的企图心。理智告诉他,应该等一等,应该让她冷静。
但他没有。他意识到已经厌倦永远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所以他承接了下来。梁初灵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他想看看,当她混乱的世界平息,当她的落魄成为过去式,她看向他的眼神里,是否会生出纯粹的心动。
——
“走吧,”李寻站起身,朝梁初灵伸出手,“带栗子回它新家看看,顺便认认门。以后想它或者想别的,随时欢迎。”
梁初灵看着他伸出的手,骨节分明,是一双很适合弹琴的手。
她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李寻微微用力,将她从茶几上拉起来。
栗子似乎知道要去新地方,跟在两人脚边。
一进李寻家,栗子就四处探险,选中了客厅阳光最好的一块地方,躺下开始舔毛。
“还挺不拿自己当外人。”梁初灵评价。
“随主人。”李寻放下东西,去厨房倒了杯水递给梁初灵,又去看她打着石膏的脚,“走了这么一段,疼不疼?”
“还好。”梁初灵接过水。
李寻给栗子点的罐头、猫粮、猫砂,和给梁初灵点的牛奶、哈密瓜一起送达。回国后先去了趟学校,再去那家店看猫接猫,没来得及回家,这儿现在什么都没有。
栗子很兴奋,梁初灵给栗子拍了几张照。
李寻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客厅里很安静,梁初灵眼神开始悄没声飘向旁边的李寻。
他低着头,睫毛垂下。
“看够了?”李寻忽然开口。
梁初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收回视线:“谁看你了谁看你了!我在看栗子!”
碰巧,栗子也的确爬上了沙发。
“嗯。”李寻直直看向她,带着戏谑,“栗子好看吗?”
梁初灵:“……李寻你烦不烦!”
李寻笑了起来,突然伸手。梁初灵往后缩了一下。
他的手却只是掠过她耳侧,摘下一根沾上的猫毛。
“有毛。”他捻着猫毛在她眼前晃了晃,眼神无辜。
梁初灵觉得自己被他耍了,有点气恼。
李寻又靠近了一点:“我们已经有过约定了,对吧?”
没说明是什么约定,但两个人心里都明白。
梁初灵强装镇定:“所以呢?”
“所以,你看我,我很欢迎。”
梁初灵梗着脖子:“我都说了谁看你了!”
“哦——”李寻拉长声音,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哈密瓜甜吗?”
话题转得太快,梁初灵点头:“甜。”
——
李寻在飞机上无法休息,回到家神魂归位,安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