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家
皇宫大内一改往日的沉寂,各处宫苑都忙碌起来。
旨意已下,为筹措北伐军资,内廷各监局须清点库藏,凡非必需之器物、陈设、牲口,皆登记造册,或变卖,或充作军用。
御马监所在的宫苑里,往日里只闻马嘶的宁静被彻底打破。
太监们捧着册簿,穿梭于各个马厩,对着那些膘肥体壮的御马指指点点,商议着哪些可送往军前效力。
一个小太监,名叫冬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此刻正心急如焚地围着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骏马打转。
这马名为“玉狮子”,性子极烈,除了日常照料它的冬子,等闲人根本近不得身,稍一靠近,便喷着响鼻,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
“这匹登记上!”一个管事太监指着玉狮子,对身旁记录的小宦官吩咐道,“瞧着就是好脚力,送到军务处,必能派上大用场!”
“公公!不可啊!”冬子闻言,猛地扑到管事太监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哭腔,“公公,这玉狮子是公主昔日的坐骑!它性子烈,认主,旁人骑不得的!求您高抬贵手,别把它送走!”
管事太监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如今殿下如今日理万机,哪还需要骑马?既是好马,正该送去前线杀敌报国,岂能白白养在马厩里空耗粮草?闪开!”
“不!不行!”冬子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死死抱住玉狮子的脖颈,不让旁人靠近,“它等了殿下三年!我日日精心喂养,刷洗毛发,就盼着殿下哪天回来还能骑上它!你们不能把它拉走!”
“反了你了!”管事太监动怒,示意左右。
“把这不知好歹的小崽子拉开!把马牵走!”
几个小太监上前欲拉扯冬子,玉狮子似乎感知到危险,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吓得众人连连后退。
混乱中,冬子看着那些试图套住玉狮子的绳索,心一横,猛地解开缰绳,翻身跃上马背,尽管玉狮子从未让他骑过,但此刻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守护之意,竟奇迹般地没有将他掀下去,反而在他一夹马腹下,撞开拦阻的人,朝着雪晗殿的方向狂奔而去!
“拦住他!快拦住那疯子和那疯马!”
身后惊呼声、呵斥声乱成一团。
冬子伏在马背上,耳边风声呼啸,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见到殿下,求殿下留下玉狮子!
玉狮子似乎认得旧主宫殿的方向,竟一路疾驰,无人敢真正阻拦,直至雪晗殿外,才被殿前侍卫持戟拦住。
“放肆!何人胆敢宫中纵马冲撞!”侍卫厉声喝道。
冬子滚鞍下马,再次跪倒在地,朝着殿门方向连连磕头,声音凄切:“殿下,殿下!奴才冬子求见殿下!求殿下留下玉狮子!它等您等了三年啊!”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很快洇出血迹,却不知道如今旁人早改称宁令仪为陛下了,而他口中还叫着殿下。
殿内,宁令仪正与苏轻帆商议着各地抄没产业变现的细则,忽闻殿外喧哗,隐隐听到“玉狮子”三字,她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外面何事喧哗?”她蹙眉问道。
内侍连忙出去查看,片刻后回来禀报:“回陛下,是御马监一个小太监,唤作冬子,骑着一匹唤作玉狮子的白马冲到此地,哭求陛下不要将那马送走。”
玉狮子……
宁令仪眼前仿佛闪过昔日宫中驰骋的回忆,那匹通灵性的白马,确实曾是她心爱的坐骑。
离宫三载,颠沛流离,竟忘了宫中还有它在等着。
她放下笔,起身走向殿外。
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看到台阶下跪着的年轻太监,和他身旁那匹不安地踏着步子的白马。
那马通体雪白,不见一丝杂毛,依旧神骏,见到她出来,竟停止了躁动,一双温润的大眼望向她,发出低低的嘶鸣,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抬起头来。”宁令仪开口。
冬子颤抖着抬起头,泪水和血水糊了满脸,见到宁令仪,更是泣不成声:“殿下,奴才一直照料玉狮子,它只认殿下,旁人近不得身,更骑不得,求殿下别把它送走……它等了您三年……”
宁令仪缓步走下台阶,来到玉狮子身边,那马儿低下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臂,一如从前。
她抚摸着玉狮子光滑的颈侧,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三年血火,物是人非,没想到这宫中,还有这样一个旧物旧人,在固执地守着一份过去的念想。
“它被你照料得很好。”宁令仪轻声道,目光落在冬子身上,“你叫冬子?”
“是,奴才是冬子。”冬子哽咽道。
“起来吧,冬子。”宁令仪叹了口气,“这马,我留下了。”
冬子闻言狂喜地连连磕头:“谢殿下恩典!谢殿下恩典!”
宁令仪看着他,忽然问道:“你在宫中多少年了?为何入宫?”
冬子老实回答:“回殿下,奴才八岁净身入宫,至今已十五年了。老家原是贺州那边的,那年发大水,爹娘都没了,田也没了,叔伯就把我送进宫……求条活路。”
水灾……卖儿鬻女……
宁令仪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这个太监,心中一动。
“你做得很好,忠心事主,尽心照料马匹,该赏。”她顿了顿,对身旁内侍道,“传旨,赏银百两,另,销了你的奴籍,冬子,我放你出宫去。”
“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此言一出,不仅冬子愣住了,连周围的内侍们也吃了一惊。
销籍出宫,对于绝大多数太监来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太监从来都是老死在深宫中,从无例外。
他们早已习惯了宫墙内的生活,尽管卑微,却也是一份依托,外面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陌生而可怕。
冬子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宁令仪,一时忘了谢恩。
“怎么?不愿?”宁令仪问。
“不,不……奴才谢殿下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冬子反应过来,再次重重磕下头去。
*
几日后,冬子揣着那一百两赏银和一份盖着大印的放良文书,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恍恍惚惚地走出了那道他进了十五年,从未想过还能出来的宫门。
阳光刺眼,街市喧闹。
他站在巍峨的宫墙下,看着眼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陌生世界,一阵强烈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不用跪拜了,不用自称奴才了,不用时刻提心吊胆生怕犯错挨打了……
可是,然后呢?他该去哪里?他能做什么?十五年与世隔绝,他除了伺候人、养马,什么都不会,自由却像巨石一样压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让他有点后悔,是不是不该出宫来。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听着周围人的议论。
“军务处贴告示了!真的分地!”
“说是只要户籍清白,无地少地的,都能去申请!”
“能分多少?”
“按丁口算吧!好像一人能分三五亩呢!头三年只收两成粮,没有别的税!”
“天爷!这可是真的?明珠公主殿下真是活菩萨啊!”
“快去看看!在城西设了衙门登记!”
分地?冬子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想起宁令仪问他为何入宫时,他说的那句话——“田也没了”。
土地,对于他这样出身的人来说,是刻在骨子里的渴望。
他犹豫了很久,抱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试探心理,跟着人流往城西走去,就当去试试看。
军务处下辖的一个临时衙门里,人头攒动,挤满了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百姓,书吏们忙得头也不抬,大声维持着秩序,核验着户籍,询问着情况。
冬子排了很久很久的队,看着前面的人有的欢天喜地地拿着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