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退兵
魏州城垣残破,硝烟未散,焦土之上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伤兵痛苦的呻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宁令仪策马缓缓行过刚刚经历血战的战场,玄甲之上沾染风尘,目光所及,尽是倒伏的尸骸、断裂的兵刃、破碎的旗帜。
守城将士见到她,挣扎着起身行礼,那一张张沾染血污与尘土的脸上,疲惫不堪,却因她的到来而重新燃起光。
“陛下万岁!”
嘶哑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宁令仪心中钝痛难当。
这些都是她南朝的子弟兵,短短数日,魏州城下便添了上万亡魂,他们昨日或许还是父母膝下的娇儿,妻子倚靠的夫君,如今却化作冰冷尸身,长眠于此。
她不忍再看,却不能不看。
昔日据守河朔,她眼中或只有这一方土地之得失,麾下将士之存亡。而如今,身为摄政公主,执掌天下权柄,她的目光必须越过尸山血海,望向更远处。
一城一地之得失,数万将士之性命,虽重逾千钧,却不得不放在整个天下的棋局上衡量。
打仗,势必会死人,不是死一个人,是死千千万万人,以战止战,以武伐武,兵道也。
宁令仪抬眼望北朔的旗帜,再看看脚下的焦土。
她扶起一位想要行礼的士兵,终于下定了决心,退北朔之兵,却不能再失南朝之士了。
*
此刻,北朔大营内,气氛亦不轻松。
连日猛攻,魏州守军抵抗之顽强超出预料,北朔士卒同样疲敝,伤亡不小,尤其在得知宁令仪亲率大军抵达后,军中渐生退意。
几名核心将领聚在拓跋弘帐内,面色凝重。
“大汗,南朝援军声势浩大,宁令仪御驾亲征,士气正盛。我军久战疲惫,若继续顿兵坚城之下,恐遭内外夹击,不如暂退镇州,以图后计。”
拓跋弘指节轻叩桌面,沉默不语。
直接退兵,无异于承认此战失利,颜面有损,且恐助长南朝气焰,就算要走,走之前,作一番事。
他目光幽深,最终决断:“列阵,就在魏州城外,摆开阵势,等宁令仪来!本王要看看,这位南朝的新主,如今是何等风范。”
他要会一会宁令仪,即便要退,也要在气势上压过对方一头,为后续可能的谈判赢得更多筹码。
翌日,两军对垒于魏州城外旷野。
北朔铁骑如黑云压境,刀枪映日,森然肃杀。
南朝玄甲大军亦严阵以待,旌旗招展,军容鼎盛。
风卷战旗,猎猎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
拓跋弘立马于阵前,望着对面中军麾下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数年光阴,昔日明珠公主的娇美依稀可见,却被更深沉的坚韧覆盖,如山岳,如深渊,人君圣主莫不于此。
他心中感慨万千,每一次相见,她总能让他惊艳,从囚徒到统帅,再到如今执掌南朝江山的摄政公主,她总能让他觉得炫目。
可,这是天下之争,是国运相搏。
即便曾有过婚约,即便心底存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在拓跋弘心中,这些都远远无法与北朔的霸业相提并论。
到了战争,只有敌人。
拓跋弘身后一名将领,策马出阵,高声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喊出一连串早已备好的污言秽语:“对面南军听着!尔等女主宁令仪,早与我北朔大汗有婚约在先,乃是我北朔的王后!如今兴兵犯境,是对夫主不敬吗?”
话音未落,北朔阵中顿时响起一片哄笑与更加不堪入耳的喧嚣,成千上万的士兵齐声鼓噪,声浪震天:
“王后归来!速速下马行礼!”
“不在家生养皇子,跑来战场胡闹,成何体统!”
“惹怒了大汗,一纸休书休了你!”
“女人就该乖乖待在帐中,伺候男人!哈哈哈哈!”
粗鄙□□的喊叫如同毒箭,铺天盖地射向南朝军阵,极尽羞辱之能事。
“狗贼安敢如此!”
“陛下!末将请令!必斩此獠狗头!”
“杀过去!撕了他们的嘴!”
南朝阵中瞬间炸开,薛成等将领目眦欲裂,气血上涌,纷纷拔刀请战,士兵们亦群情激愤,请战声压过了对面的鼓噪。
宁令仪端坐于玉狮子背上,面色沉静如水,仿佛那些污言秽语只是过耳清风。
她轻轻抬手,止住了身后汹涌的请战浪潮。
她的目光穿越喧嚣的战场,遥遥锁定了北朔中军旗下那个身影,心中冷笑:“拓跋弘,昔日你尚以英雄自诩,如今竟也用上这等下作手段,是自觉已无必胜把握,只能以此乱我军心,挫我锐气么?”
她偏不让他如愿。
宁令仪唤来一名素以胆大心细口才著称的文官,低声吩咐几句。
那使者领命,脸上毫无惧色,整理了一下衣冠,单骑出阵,直趋北朔军前。
北朔士兵见南朝竟只派一文官前来,笑声更加猖狂,各种嘲弄话语不绝于耳。
那使者面不改色,直至被引到拓跋弘马前,面对四周环伺的骄兵悍将,他冷哼一声,声音清晰朗朗,竟压过了嘈杂:“我主明珠公主,遣某来问北朔大汗:贵部陈兵我境,口出妄言,是欲决一死战否?若敢,我南朝雄师即刻奉陪!若不敢,便速速退去,休要聒噪!”
此言一出,北朔阵前笑声一滞,旋即爆发出更大的怒骂。
一员北朔悍将拔刀怒喝:“狂妄南蛮!找死!”
使者毫无惧色,反而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讥讽:“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徒逞口舌之利,真是可笑至极!尔等可知,贪餍之辈,偶得些许银钱,占得两分风头,便敢夜郎自大,狺狺狂吠?”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主神机妙算,早已遣奇兵一支,直捣黄龙!此刻,镇州恐怕已重归我南朝版图!河朔之地,尽在我主掌握!尔等孤军悬于外,后路已断,犹不自知,竟在此大放厥词,岂非坐以待毙?”
这番话如同冰水泼入滚油,北朔阵中顿时一片哗然!
诸将脸色骤变,纷纷看向拓跋弘。
镇州若失,不仅意味着此次南征彻底失败,更意味着北朔门户洞开,南朝兵锋可直指其腹地。
拓跋弘瞳孔亦是猛然收缩,心中惊疑不定。
镇州留守兵力不弱,岂会轻易失守?宁令仪用兵虽奇,但主力皆在此处,何来余力奔袭镇州?这很可能是诈。
然而,兵者诡道也。
万一呢?万一宁令仪真有后手,趁他大军在外偷袭得手……
他不敢去赌这万一。
“大汗!休听这南蛮胡说八道!末将愿立刻回师镇州,一看究竟!”有将领请命。
“杀了这狂徒祭旗!”更有激愤者欲挥刀砍向使者。
那使者竟把脖子一梗,瞪眼喝道:“杀我?再好不过!尔等今日杀我,我南朝大军即刻踏平尔营,为我报仇雪恨!尔等皆成齑粉!”
气势汹汹,竟一时镇住了场面。
拓跋弘面色阴沉如水,抬手止住了躁动的部下。
他死死盯着那使者,试图从其脸上找出破绽,但那使者一脸凛然,毫无虚色。
“好一个宁令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