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十步杀一人(中)
客栈走廊尽头的逼仄房间里,裴五盘腿坐在榻上闭目养神,吐纳均匀,试图将一整日的惊惶与疲惫驱散。刘七却像只困在笼中的焦躁狸奴,在这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木地板被他踩得吱呀作响。
“消停会儿吧。城门已闭,任你踩穿了地砖今夜也出不去。”裴五眼也未睁,声音里带着疲惫,“不如静心歇息,养足精神,明日方好赶路。”
“静心?如何静心!”刘七猛地停下,愤愤不平地挥着手,“明明就差一步!一步!就能出去了!偏生这时又出事!真是……真是晦气!”
他最恼火的还不止于此,用力拍了拍腰间那块冰冷的诗牌。
“最可恨是这劳什子又成了石头!漫漫长夜,无声无息,如何得过?”
他瞥了一眼闭目如老僧入定的裴五,嘟囔道:“跟你待着更是无趣,半日也憋不出一个字来。”
裴五眉头皱了一下。
刘七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叛逆:“要我说,夫子也是……当初在城外遇了袭击,怎地反倒要进城来?这岂不是自投罗网?城外有来历不明的刺客,城内万一唐军和吐蕃打起来,我们夹在中间,不是更危险?”
“住口!”
裴五猛地睁开眼,声音不高,却颇具威严:“夫子深谋远虑,岂是你能妄加揣度的?他这么做,必有必须入城的道理!再敢胡言,我便禀明夫子!”
刘七被裴五罕见的厉色吓了一跳,嘴唇嚅动了几下,还想争辩,但看到师兄眼中的坚决,终究把话咽了回去,愤愤地扭过头。
裴五见他消停了,便起身道:“我去看看二十六他们安置得如何。你且安生待着。”
说完,他推门而出。刘七对着关上的房门做了个鬼脸,无聊地四下张望,目光最终定格在墙壁上——隔壁,就是夫子和太白先生的房间。
一个念头突然钻进他的脑子:对啊!太白先生的诗牌与众不同,戒严令也锁它不住!说不定现在正放着《戌时金声》呢!虽然内容无外乎粮食赋税之类,但也强过在这里发霉!
这个想法一旦生出,便再也按捺不住。他侧耳听了听门外裴五的脚步声似乎远去了,便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门,来到隔壁门前,整了整衣襟,轻轻叩响了门扉。
裴五走到走廊尽头的杂物间门外,尚未抬手,便听得里面传来压抑却兴奋的呼喊声。
“卢!卢!卢!”
“雉!是雉!哈哈!”
“快快快,掷啊!”
裴五脸色一沉,猛地推开门。只见姚二十六和另外两个年轻学子正围坐在地上,中间摊着一块布,五枚木质骰子散落其上,显然正在玩樗蒲。
三人玩得入神,竟未察觉门开。直到裴五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投下一片阴影,姚二十六才愕然抬头,顿时脸色煞白。
“裴……裴师兄!”
另外两人也吓得跳了起来,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想用脚去拨弄地上的骰子。
裴五面沉如水,目光扫过三人:“夫子的教诲,你们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吗?在江宁时,夫子收了多少副骰子?罚了多少人抄写《诗经》?莫非还要我提醒你们,‘赌’之一字,最是移性败德?”
姚二十六慌忙站起,急声辩解:“师兄息怒!我们……我们就是长夜漫漫,实在无聊,以此稍作消遣,绝未赌钱!真的!我们只是赌……赌课业!谁输了,便替赢家完成夫子布置的诗作作业,绝无铜臭沾染!”
“是啊是啊,裴师兄,我们知错了!”
“我们就赌诗,真的,求您千万别告诉夫子!”
三个少年连声求饶,脸上写满了惶恐。
看着师弟们惊惧的模样,裴五心中也是一软。他深知少年心性,困在这斗室之中,确实难熬。
他最终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严肃:“适可而止!亥时必须安歇!若再让我发现,定不轻饶!”
“是是是!多谢师兄!”三人如蒙大赦,连连保证。
裴五摇摇头,转身带上门离去。房门合上的瞬间,他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几声急促的低语和窸窣声,似乎在慌忙收拾藏起骰子,还夹杂着一句抱怨:
“……快找找,刚才那个好像滚到床底下去了……”
“不对,不是床底!好像是那边……哎你们快过来看!这边好像另有门路!”
裴五无奈地叹了口气,返回自己的房间。推开门,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刘七?”他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他立时想到,以刘七那跳脱的性子,必然是惦记着太白先生那异常的诗牌,跑过去想瞧新鲜了。也罢,由他去吧。
裴五自己也对李白那块特殊诗牌充满好奇,为何独独它不受禁令影响?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玄机?这个疑问再次浮上心头,让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他正思忖间,房门被轻轻推开,刘七低着头走了进来,脸上没了平时的嬉笑,反而带着一种混杂着困惑和委屈的古怪神情。
“怎么了?见到《戌时金声》了?莫非今日有何惊人消息?”裴五随口问道。
刘七抬起头,眼神有些闪烁,声音也低了几分:“嗯……是看到了,但是……但是夫子和大白先生好像……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夫子很严厉地要我出去,连太白先生也……也板着脸,让我先去休息。”
他似乎仍心有余悸:“我从没见过太白先生那样……他平时总是笑呵呵的。师兄,我就是想看看诗牌而已,他们为何……为何那么严肃?”
裴五心中疑窦顿生。刘七挨训是常事,但通常转头就忘,依旧嬉皮笑脸。此刻这般模样,确是罕见。夫子和太白先生同时那般严厉,绝不仅仅是因为打扰了他们观看《戌时金声》。
他按下心中疑虑,温言安抚道:“想必是夫子和先生有要事商议,不喜打扰。既然让你休息,你便安心睡下吧。明日还要赶路。”
出乎意料地,刘七这次没有反驳,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乖乖脱了外衫躺到榻上,面朝墙壁,竟真的一动不动,再无声息。
裴五也躺了下来,黑暗中,他眉头紧锁。
刘七的反应太不寻常了,而夫子和太白先生的反应尤甚。他们究竟在商议什么?又为何如此紧张?
思绪纷乱,却理不出头绪,倦意渐渐袭来,他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而一墙之隔的另一间上房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李白和王昌龄相对而坐,面色凝重如水。桌上的诗牌散发着柔和的金光,正是《戌时金声》开启的标志。他们本意并非消遣,而是想透过这唯一的权威通道,窥探外界一丝半点的消息。
画面中,依旧是熟悉的流程。先是内侍监高力士代表圣人,宣读保境安民的制式诏令,言辞华丽却空洞,陛下并未亲临。
王昌龄望着那画面,眼中流露出追忆:
“开元初年……那时的戌时金声,几乎日日能得见天颜。陛下励精图治,与姚公、宋相等能臣坐而论道。一个时辰的金声,倒有半时辰在处置军国要务。”
说到这,王昌龄喟叹一声,摇了摇头:“彼时我年岁约与二十六相仿,尚不解父亲为何每日必逼我守着那方时灵时不灵的诗牌,看这些枯燥公文。如今想来,那般好的光景……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讥讽之意不言自明。
李白亦接口:“约莫是自张曲江罢相之后吧?陛下便再未于此现身。九龄公带走的,又何止是曲江风骨?怕是连太极宫的最后一点清亮也一并敛去了。”
“太白,慎言。”
王昌龄虽深以为然,但仍谨慎地提醒。
接着,画面中出现身着翠袍的翰林学士,主持六部官员按部就班地汇报近日政务。
看到这位翰林学士,李白倒是想起了翰林院旧事,稍展眉头道:“少伯兄可知,当年为了推举谁去那天枢台担任这《戌时金声》的宣播使,翰林院里可是闹得沸反盈天。”
王昌龄好奇:“哦?以太白的才名,想必也在被举之列吧?”
李白摆手一笑,满是嫌弃:“那般差事,看似风光,实则苦不堪言!秩同六品,月有厚俸,却是日日往那天枢台上值,起早贪黑换来的!轮到自己宣播那日,更是片刻不得歇息,要紧盯各部、各道、各州雪片般飞来的文书,用纯正官话念与天下人听!听闻头三个月,人均需轮值五到七次之多。我这般散漫性子,岂肯去受那等束缚?罢了罢了!”
谈话间,宣播已然轮到各地节度使、刺史汇报情况。然而就在这时,王昌龄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桌上李白那柄斜靠着的长剑,似乎有微光流转。
“太白,你的剑……”
李白闻言转头望去,的确看到自己的长剑似乎在发光。但仔细一看,发光并非长剑本身,而是剑穗上悬挂的那枚明月佩。
往日里,这玉佩的光泽温润内敛,在白昼或灯下几不可察。但此刻,它竟散发出与诗牌牌面相似的幽蓝光芒,不同于往日的莹绿色微光,虽不刺眼,却异常清晰。
李白心中一动,伸手取下明月佩。入手不再是往常的温凉,竟隐隐有些烫手。
他仔细摩挲这枚由圆形玉料和弯月形玉料巧妙嵌合而成的佩饰,指尖在两者接合处细细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