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六章
阿柔使尽浑身解数,将卫绛拖上芦苇荡遮蔽的滩涂。卫绛的面色已然青紫,她连忙将卫绛身上的弓箭、包袱全都卸下来,让她平躺于地,解开她的衣襟,找准胸间穴位,双手交叠狠命按压。
卫绛霎时吐出好多水来,可还是不呼吸。阿柔无法,只得掰开她的齿关,嘴对嘴给她渡气。一次不成再来第二次,循环重复按压与渡气,忙活了好一通,卫绛突然呛出了一大团泥沙,紧接着剧烈咳嗽起来。
“哎呀……”阿柔累坏了,瘫坐在了卫绛身边,大喘着气。
卫绛咳得好似要将心肺都呕出来,好半晌才终于复归平静。她虚弱地爬起来,跽坐揖手向阿柔拜下:
“阿柔娘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阿柔只是摆手,将散落的湿发拢在脑后,重新盘好,道:“我不图你回报甚么,救你只是因为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跟前。”
她说着站起身来,抓起自己的背篓,道:“就在这儿分道扬镳罢,你保重。”
她踩着泥泞的滩涂,拨开眼前一人高的芦苇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日落偏西,黄昏将至。鸦群正从天际掠过,蓬草伴着秋风飘荡。
阿柔走了一会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靠近,转头看,便见卫绛带着包袱和武器跟了上来。她浑身泥泞湿透,脸上也脏兮兮的,瞧着很是狼狈,那副强健的身躯,因着还未从方才的溺水中缓过来,走得摇摇晃晃,步履沉重。
“做甚么跟着我?”阿柔问。
“咱们的目的地是一样的。”卫绛道。
阿柔心头一突,道:“你也要去驱邪?”
“你不是去驱邪的。”卫绛道,“你在找人,多半是跟我找同一个人。”
“你脑子泡汤啦,瞎说些甚么呢?”阿柔叱道。
“我的嗅觉、听觉远超寻常人,你身上的味道,你说话的声音,我打个照面就能记住。就算因着你的伪装而一时想不起来,过不了多久,也就回过味来了。我在卤泊和你过过招,你不必否认了。”卫绛平静解释道。
船上对战时,阿柔穿着软甲、身佩利匕,一身敏捷功夫,着实不像个巫女,倒像个走江湖的侠女。卫绛落水前虽然一直疲于应对艄公的袭击,却也将这些细节都看在眼里,心生疑窦。
直到方才被救苏醒过来,她都尚未确定。可眼下却十分笃定了。她从阿柔身上嗅到了一股特殊的香味,这香味是从她的发丝中逸散开的。这香味她盘发时嗅不大出来,发丝散开后却特别明显。方才她整理湿发时,卫绛嗅到了。
而这个香味,她曾经从卤泊突袭她的那个黑衣女子的发丝间嗅到。再加上女子说话的声调,她也终于分辨出来与那黑衣女子别无二致,因而认出眼前的阿柔其实和她在卤泊打过照面。
阿柔闻言,立刻嗅了嗅自己的胳膊:“我身上有甚么味道?”
“你的头发,有一股很香的味道,散开后尤其明显。”卫绛定定望着她道。
夕阳金红的光芒映照着芦苇荡,也不知是否是这光照的,阿柔脸庞倏然绯红。
她撇过脸去,嘟囔着解释道:
“那是夜交藤的味道,我以前会用这草药沐发。可我已经许久不用了,这你都能嗅出来?”
卫绛笑了:“我说了,我会听风嗅味追踪。我卓孺狼说话才从不诓人。”
阿柔咬唇,不服气又不得不服气。她美眸一瞪,又扬起下巴,拔高声调道:“你方才还说甚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现在就对救命恩人语出讥讽,真真是说话不作数。”
“我不是讥讽你,你确实诓了我,你早就认出我来了,却假装不认识我。”卫绛较真道。
“我只是没点破,这不算诓你。我本不打算和你纠缠太多,等乘船过河便与你分开,哪里晓得会横遭劫难,叫你认出我来,现在还缠着我。”阿柔也跟着较真。
“到底是你缠着我,还是我缠着你?”卫绛蹙眉,“你怎的这么巧合就和我一起追到了此处,莫不是跟了我一路?”
“你!亏我还好心救你,你就是这么想的?养不熟的白眼狼!”阿柔被她气到,甩开她就跑。
卫绛登时被骂懵了。
方才阿柔骂自己时满脸委屈,眸中似有晶莹一闪而过,卫绛莫名慌了神。见阿柔跑远了,卫绛急忙撒腿去追。她到底还是人高马大,跑起来比阿柔快得多,很快就追上她。
卫绛轻轻拉住她手臂,被阿柔一把攘开,卫绛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软了声道歉道: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想你。”
“哼!”阿柔哪能那么快消气,跑是不跑了,但还是快步在前走。
卫绛见她不理自己,只好悻悻地一直跟在她身后。
“莫要跟着我!”阿柔恼道。
“大恩未报,我若失了你的踪迹,还如何报恩?何况我还不知晓你是谁。”卫绛回道。
“都说了不要你报甚么劳什子恩!”
“报恩是我的事,你拦阻不了。”卫绛执拗道。
阿柔无语望天,再度加紧了脚步。
“你在寻的那人,是甚么人?”卫绛在后头问。
“我不知晓,我还未查清原委,你就来大开杀戒,把人吓跑了,害得我不得不千里追索。如今你反而来问我,真是……不可理喻!”阿柔怒道。
“那人自称姓王,是个盐商,我就知晓这些。那些水匪为何袭击我们?莫非与他有关?”卫绛又问。
“我哪里知晓!他们又不是我派来的人。不过,我倒是有点头绪。”阿柔道。
“是甚么?”
“我为何要对你这白眼狼说?”阿柔气不打一处来。
卫绛咬牙,剖白心迹:“我母女三人自西而来,初来乍到,对汉地的一切都很陌生,自入长安三辅,屡遭劫难,只觉周遭所有人都对我们不怀好意,以至于我难以信任任何人。我阿母眼下病重,官府限我两个月缉拿那王姓盐商归案赎罪,否则就发配我母女三人去边境屯垦。我已无退路,又遇上水匪,差点丢了性命,五内如焚……方才我实在是口不择言,是我不对。但我已无他法,还请阿柔娘子帮我。”
阿柔未说话,也未回头,但脚步终于彻底放缓了。
又走了一会儿,她突然立定,回身看向卫绛道:“既然你我目标一致,我又甩不开你,那我与你说清楚。我眼下要潜回去查清楚那帮水匪的来路,你是要与我一起,还是独自去找那姓王的盐商?”
“我与你一起。”卫绛没甚么犹豫就答道。
“你会不会潜行?可莫要拖我后腿。长这么大个子,就不利于隐藏。”阿柔嫌弃道。
卫绛道:“你若觉得我不会,那教我便是,我学得很快。”
阿柔一时语塞,与这人说话,有时候真像是被点穴了似的。
她叮嘱道:“你且先记着压低身子,减轻呼气,注意脚下,莫要踩着甚么枯枝败叶的发出声响。跟紧了我,莫乱跑,若我说噤声,你就莫说话,咱俩用手势交流。”
“行,我记着了。”
二人周身湿漉漉地绕出芦苇荡,夕阳已全然落下,只在天际留了一条金边。周遭笼罩在一片将黑未黑的迷蒙靛青之中。大河依旧滔滔奔流,卫绛感知了一下风向,结合水流方向,判断她们当下确然已到河东岸。不多时,二人就回到了方才落水处。
那几艘船已然不见了,渡口栈桥上依旧空无一人,只有栈桥旁立柱上的风灯内有微弱的火苗在跳动。
阿柔蹲在草丛中,对身后的卫绛低声道:“我瞧着他们的船是从上游的芦苇荡里出来的,我们逃脱,他们有两种选择,一是往下游追,二是收手回老巢。我看他们要这么费事对付我二人,恐怕本身力量不足,杀局未成,怕是要回老巢。走,咱们去前头那芦苇荡瞧瞧。”
二人悄然摸向上游,不多时再入芦苇荡,摸索前进了一会儿,果然在芦苇荡内发现了三艘舢板,这三艘舢板中央还围着一个倒扣在水中的舢板,显然就是方才卫绛和阿柔搭乘的那艘。
这几艘船旁的岸边滩涂上有明显的重物拖拽痕迹,卫绛锐利的眸光顺着痕迹延伸,扫过芦苇荡,在远处看到了一簇幽微的火光。她点了一下阿柔,将那火光指给她看。
阿柔点头,示意潜行过去。二人若捕伏猎物的兽,缓慢地拨开芦苇接近那火光。近了,才发觉那是一间草庐,火光是从草庐牖窗口散发出来的灯芒。
似乎有人在那草庐中汇集,二人没急着靠近,先探查四周环境。不见有守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