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方得
林千宴仍在为她要为自己包扎而难为情,无法启齿。
“啊。”却听余欢口中发出短促的一声,“你包好了。”
他反应过来。低头,见衣物底下微微显出的包扎形状,忙道:
“对,刚刚包好。”
话有些急,不知余欢可听出些什么异样。
此刻,才是真的难为情了。
余欢并未想多,她自己也有一番兵荒马乱,心思尚未太平,如何顾得他人?
不过,林千宴的状况实在不好,不得不顾。
她垂眼,见林千宴的衣裳果然不复完好。
“林公子,你还有没有多余的布料?”她看着他问,“你还在发热,得用布巾浸水退烧。”
“没有了。”林千宴摇头,却将手探入怀中,没有血色的唇牵起个笑来,“有手帕,应该可用?”
好精致一方手帕。好漂亮一只手。
病成这样,虚弱至此,竟还能叫人为他赞叹。
余欢觉得自己德行实在太差。
接过手帕,在那盛水的木干中浸湿,拧至不滴水。
犹豫几息,才递给林千宴。
她不知道劳累会不会让林千宴的状况更差。
但她方才还为敷药之事大作矜持,此时殷勤,岂不破功?
一咬牙,余欢决心做个袖手旁观的恶人。
若他实在无法自己擦身再说吧!
“额头,脖颈,还有肘腋。”
说罢,急急出去,只留下一句:
“我再去取些水来。”
林千宴看着那复又摇摇晃晃的“洞帘”,忙应了一个“好”。
好累。
他握着打湿的手帕,忽而泄了力,无法再强撑端方气度,颓然放松了躯干,完全靠住洞壁。
事情的发展如脱缰野马。他已不愿应付,只想合上眼睛,好好睡个觉。
余欢很贴心,并未将盛水的“木杯”带走,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地。只剩浅浅一层清水,每次稍稍浸水,无需将手帕拧干。
林千宴知道,他不该辜负余姑娘一番好意。他应当好好将身体擦拭一番。
可是,太累了。林千宴疲乏地闭上双眼。
一刹那,洞外的鸟啼虫鸣无比清晰,很近很近,仿佛包围了他,接纳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又模糊了。他的意识也模糊了……
-
再醒来时。
林千宴睁开眼睛,一个少女的身影渐渐于他视野中清明。
“嗯……”
他无意识发出呻吟。
那身影闻声转过来,惊喜地看着他。
“林公子,你醒了?”
林公子?哦,他是林千宴。
有关“林千宴”的一切都回来了。他不得不记起。
“余姑娘——”
一开口,声音嘶哑。
简陋的木杯适时来到他嘴边,林千宴犹未完全清醒,就着余欢的动作喝了。
丝丝清凉入喉,他缓缓恢复理智。
“你刚才,真是吓到我了。”
余欢心有余悸,便也无太多心思用以保持所谓男女或陌生人间应有的界限,后怕的语气中多少藏了些抱怨。
“对不住,我——”
“你一定是累极了,才睡了过去。”余欢对他露出个包容体谅的笑,“好在烧已经退了,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
烧退了?
林千宴下意识抬手探向额间,触感只略有黏腻,是发汗后的微凉。
他不禁哑然,又忙去看摆放木杯的位置。
余姑娘不知花费多少心思,又找来两段盛水木干。此时其中一段清水近于满盈,正是他方才所饮。
余下两段,其中的水几乎竭尽了。最初的那只木杯里躺着他的帕子,皱皱巴巴,必定被拧过,用来擦拭过许多遍。
林千宴心头剧动。
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余姑娘,我真是——真是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不必客气,我们……是朋友。”余欢说完,忍不住追问,“你觉得好些没有?”
“好多了。”
倒不是客套,方才抬手时,林千宴便觉得身子轻了不少,神思则实在许多。
“伤口呢?是不是很疼?”
“也不太疼了。”这是虚言。
“那就好。”余欢面上是难掩的高兴,“太好了。”
她忽而递过一个青红交绘的野梨。
“你先吃些这个吧,我在附近摘的,很甜的。”又补充,“我用水擦过了。”
“余姑娘呢?”
“啊?哦,我也有,你瞧,我摘了好多呢。你不要客气,快吃吧。”
林千宴这才肯接过那半掌大小的野梨,张口咬下。
清甜的汁水在口中流淌,不起眼的野梨果肉饱满,不比他平日吃过的稀罕水果逊色。
甜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不愿让余欢觉察,他忙寻个话题转移注意。
“余姑娘,这是什么果子?”
“我们叫它花红梨。”
林千宴观察手里的梨子,那青色中几抹红确如花瓣延展,徐徐绽放。
“真是个好名字。”他道。
余欢也拿了一个吃。
沉默许久,她忍不住开口:
“林公子——”
“余姑娘直接唤我的名字吧。”
“千宴?”
叫不出“千宴哥哥”,余欢这样试探。
“嗯。这样好一些。”他有些凄凄然,低声自语,“现在我也不是什么林公子了。”
余欢没听清,不好意思细问。
“那你也别叫我余姑娘了。”见他看过来,下意识解释,“有点别扭。”
林千宴面上露出一个笑意。
“像你喊林公子一样别扭?”
余欢不觉得被冒犯。当下的感觉,就像铁栓向她道歉时她体会到的释然。
莫名的轻松。
于是她也笑了,道:“我叫余欢。”
“我记得,余姑——”顿了顿,改口,“余欢。”
两人相视一笑。
各自啃完一个花红梨,余欢继续方才想问的话。
“千宴,你之后怎么办?”
“听天由命罢。”
“我不明白。”余欢犹豫片刻,终是将疑惑脱口而出,“你为何不回去?你的样子,像是自己跑出来的——你家人对你不好吗?”
“不,他们待我很好。”
或许正因太好,以至于畸变作束缚,他才觉无法承受。
“我……”
林千宴几次启唇,终是无法将一切陈情。
仅仅几息,他的脸色青了又白。余欢怕他生出个好歹来,忙道:
“我们不说这个了。”她急于找些话来掩盖自己的自责,便朝他关切,“你还没吃饱吧?再多吃两个吧,这些都是摘给你吃的。”
“多谢。”
“梨子只能应付一时半会儿。”她看向洞外,逼着自己开口同这个无依无靠的伶仃少年道别,“天色不早了,明天我来,再给你带点吃的。对了,你明天应该还在这儿吧?”
林千宴无奈一笑:“我恐怕还无法行动。”
余欢点头,又因担心蹙起双眉。
“你晚上就在这里过夜?”
“嗯。”
“可山里——”
“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反倒是他安抚她的心绪,“昨夜也过来了。”
余欢认为不妥。可不妥又能怎么办呢?她已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除了将林千宴在山中的事告诉其他人。
不得不承认,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即便她虑于林千宴的安危,她仍不肯放弃那点私心。
人就是如此,明知执取某样事物是错,明知为自己带来不安,仍要执着。
只因“有所执”本身,已成了一种别样的满足。
她一面愧疚,一面自私地将林千宴留在原地,自私地下山,自私地一切如常。
直至夜里躺在床上,终于抑不住良心作祟。
翻身,下床,趿鞋,决定去娘坦白。
可走了两步,又定住了。
不不不。
要是坦白,在娘、村人以及闻讯赶来的林家人眼里,她一定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因为她没有在第一时间报信。
这还不算。若她坦白,对林千宴而言,她就是违背承诺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