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澎湃
在横渡爱尔兰海的渡轮上,她出乎意料地交到了许多阶段性的朋友,并收获了虽短暂却真挚的关怀。
这或许要得益于她总在那些父母们沉醉于甲板舞会与社交闲谈时,主动伸出援手,帮忙照看他们的孩子。
当她因接连的变故和旅途的劳顿而内心萎靡、备受煎熬时,那种相互关怀的社会精神和人性温暖,曾帮助她驱散了盘踞心头的第一缕孤寂与乡愁。
回想起来,不过短短几天前,她还在那艘奢华的“波塞冬号”邮轮上,经历着足以颠覆人生的巨变与逃离。
然而命运的轨迹难以预测,转眼之间,她竟又回到了熟悉的船上生活。
只是这一次,她乘坐的不再是象征着头等舱优雅与禁锢的浮华宫殿。
而是一艘人头攒动、平凡却忙碌的都柏林–利物浦班渡,驶向一个更加未知的未来。
此刻,她穿着一身高襟白礼裙,身后垂坠着深绿色的飘纱,挺直的脊背姿态优美,头戴一顶意大利宽边帽,柔软的蓝色帽带系在颌下。
她一只手轻轻扶着帽檐,另一只手倚靠着冰冷的栏杆,凝望着远方墨色与银灰交织的海平线,仿佛在寻找着陆地的迹象。
在她身后的露天甲板上,一场小型的欢宴正在上演。
那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男女亲密共舞的灰黑色影子被灯光拉长,投射在锈渍斑斑的甲板上,伴随着隐约的笑语和音乐声。
而克莱德则站在不远处的栏杆旁,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色衬衣式外套,纽扣扣得一丝不苟,着装风格简洁而硬朗。
他同样倚靠着栏杆。
但他凝视的不是远方的风景,而是她阳光下的侧脸。
他那双真诚而欢快的眼睛,时不时地瞥向她,眼神里交织着好奇、欣赏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她的下颌线条精致而分明,长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如同蝶翼般的阴影。
从她沉静的侧影中,克莱德看到了一种超脱年纪的、令人诧异的成熟与淡漠。
但那并非刻意为之的沉稳,更像是一种从生命深处自然流溢的力量,带着历经变故后的通透与漠然。
如他所愿,她已单方面与那个名叫罗切斯特的英国佬解除了婚约。
是的,那封揭露她母亲患有精神疾病的匿名信,正是他亲手送出的。
他深信,那个自大傲慢的英国绅士在得知真相后,绝不会冒着玷污家族声誉的风险娶她。
后来的一切,也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发展,他们分了手,她的未来不再被“罗切斯特夫人”这个头衔所束缚。
对此,他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
在克莱德的记忆深处,她依然是许多年前那个会为受罚的仆人求情、天真烂漫、明媚如夏花的小女孩。
尽管她现在,因为那场几乎致命的重病和其他不为人知的创伤,遗忘了过去的许多事情,甚至遗忘了他……
但这都没关系。他对她的感情,自儿时起便未曾改变。
他仍一心一意地想守护在她身边,尽己所能地呵护她,就像小时候那样。
现实如同波浪般起伏。
从海面上反射出来的碎金般的光芒,在她深邃的茶褐色瞳孔中投下明暗交织的影子。
克莱德突然注意到,她的眼里似乎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仿佛有一团火焰正在其深处跳跃、挣扎,却又被某种强大冰冷的外壳所压抑。
那眼神与他记忆中的女孩截然不同。
突然一阵揪心的疑惧涌了上来,沿着他的脊背攀爬,毫无征兆地在心中蔓延。
要是能留住她就好了……
克莱德暗暗思忖,淡漠的瞳面出现了一种冷静下的炙热疯狂。
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欲,在他看似温顺的眼底无声地燃烧。
没过多久,水手们合力降下主帆,在船长的吆喝下,渡轮开始减速。
轮船缓缓驶入利物浦港的水域。
它小心翼翼地穿行于众多毁于昔日战火的军舰残骸之间,那些锈蚀的铜铁巨物如同沉默的史前巨兽,骸骨矗立在浑浊的海水中。
随着轮船在这些锈铜烂铁中迂回前行,周围的海水渐渐变得浑浊,满是油污与杂物。
当陆地的影子终于清晰可见时。
一种难以言喻的、作为外来者的刺痛感,第一次真切地扎进了她的心里。
利物浦庞大的轮廓展现在她眼前。
喧嚣、陌生,带着工业时代的粗粝。
“出门在外,就是这样吧。”她心里默默地想,依旧倚在栏杆上,和身旁的克莱德一同凝视着那片逐渐逼近的、承载着未知的岛屿。
她望着陆地上密集的仓库、高耸的烟囱和穿梭的人流,心中复杂难言。
这次远行,早已不再是一场简单的旅途,它更像是一个巨大而不可逆转的命运转折点,将她推向一个完全陌生的未来。
登上英格兰岛时,她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这里的气味跟爱尔兰海滨的一样。
有一股腐烂的螃蟹的味道。
混杂着海藻的咸腥,与煤烟一同钻入鼻腔。
在周围喧嚣的、急于返乡或与亲人团聚的人潮中。
她作为唯一一个混迹其间的外乡人,头一回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个异界来客,由于来自时空之外,所以与周遭的景象格格不入。
他们早于计划时间到达了利物浦。
下船后,一副忙碌灰暗的城市画卷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缠成一团的黑色缆线堆积在路边,卖画的摊贩在地上铺开众多色彩斑斓的风景画,洗刷酒瓶的妇女蓬头垢面,围着脏破的围裙,正在冷水中机械地劳作。
她知道,那些在街角一闪而过的、瘦小的扫烟囱童工往往活不过十岁。
那些穿着破衣烂衫的小孩低着头,专注地在泥泞的街道上捡拾着零碎金属和可用于烧火的牛粪。
空气中还混杂着运肉屠夫车上的腥气、杂技艺人拙劣表演引发的哄笑、烂菜叶与木屑的酸味、以及巷子中间的绿水沟所散出的臭味。
杜松子酒的招牌在昏暗的酒馆门口摇晃,标语上写着大大的“不限量供应”。
马夫、蹄铁匠、清洁工和脚夫在驿站广场上各司其职,大声喊叫,构成一片繁忙而混乱的景象。
她没有在这座城市多做停留,而是选择前往驿站租用马车。
为了接下来的舒适与私密,她决定不在公共马车上与其他乘客拥挤。
她支付了可观的费用,单独租了一辆私人马车前往伦敦。
她提起裙摆,弯腰踏入装饰精致的车厢,克莱德默默地守候在她身旁。
雇佣的车夫穿着标志性的多层斗篷、头戴高顶礼帽,专业地操控着缰绳。
车头那两匹诺曼底骏马在微风中甩着鬃毛,显得神气十足。
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是那些摇摇晃晃的普通公共马车——通常有上下两层,像沙丁鱼罐头般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旅客,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