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丹青墨
梁功长闻声望去,饶有兴味地盯着张司宇的眉目。一团密密麻麻的大胡子下,邱怡也不知他是不是在笑,只觉他的眼底愈来愈凝重,透着一股子极盼着被肯定的神色。
邱怡寻机道,“不说还不觉着,梁掌门若是去了胡须,和你大哥也是越看越像。”
梁功长眼眸中透出强烈的苦涩感,他故意蓄了满面凌蓬蓬的胡须,就是为了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一向以衣冠素整、端庄持礼自居的张家人。“梁某不敢当。”
邱怡神色一黯,本想顺其心意说出的讨好言语,竟也被冷拒。遂试道,“你日日辛苦藏着的那些心事,我早明知,在我面前,不必这般自苦了。”
梁功长喉咙里像是枣核卡住了一般难受,他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儿,才对着身前这位忘年知心人吐露,声音更是带着一丝苦涩与无奈。
“白陵张家以军马鼎力天下,以武高为荣。两门家传武功,一是张家剑法,一是回龙功。若同时练了这两样武功,便是再寻常的人,不出二十年,也可成为一等一的高手。我和张鸢自幼随叔父习练这两门武功,父亲虽说过,我二人谁练得好,今后就将白陵城交给谁。但我清楚,他更属意张鸢,这么说,无非是希望我能勤勉些,不要没了张家武学之名。何况张鸢,根骨确比我好,我本是心服的。”
梁功长回忆着,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从他心底涌出,“那年,东海顾氏的一家人来访到墨白城,家父见其女顾舜华文采通达,言行举止很是有当家主母的风范,对她很是满意,想为张鸢结了这门亲事。可张鸢听了,却来问我,想不想娶顾家小姐。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就问他是什么意思。我才知道,那时张鸢已有心上人了,那人便是日日女扮男装在他身边的小乐姑娘。我细问才知,原来,张鸢此先闯荡江湖那些年,就一直将小乐带在身边,二人朝夕相伴,早已生了情。”
邱怡眉中蓦地一恸,双目灼灼发亮。
心下不由自叹道,枉我在清农打探了三年,都未能探得对小乐的只言片语,原父亲早早将此告知过二叔。
转念一想。
二叔当年与父亲争得那般水火不容,其实,他只消肯稍动些心思,单凭父亲与小乐的旧事,就足令父亲今生与白陵君侯之位无缘了。
“后来,梁掌门就代令兄娶了顾家小姐吗?”邱怡随口道,心中暗自盘算起,是否该继续打探些小乐的消息。
梁功长默住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丝晦涩,“第一次见到舜华时,那天的阳光真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连风吹叶子的声儿,都极为轻悄。舜华穿着一身明黄衣裙,戴着一串珍珠链,她嘴角一提来,就像三月春晖一般温暖舒适,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几日相处下来,我发现她与白陵女子很不一样,舜华特别的温柔,一颦一笑都令人难忘。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习武,不只是为了争天下第一,还可以为她去摘树上的花,捉田间的蝴蝶。”
往事浮现,梁功长又想起那年的白陵秋日,已故妻子的一舜一华,刻骨铭心。“我不是有心去与张鸢争抢,是张鸢先说他不会娶舜华,我才去向父亲开口的。最后,经历了很多波折,家父终于同意了,为我和舜华订下亲事。”
邱怡深情凝视。
如此草莽大汉,回忆亡妻,初遇时一举一动,都款款深情,对待现妻,进服的一汤一药,亦细细学询,还宁可自己离门,都不愿揭发父亲的丑事,当真是深情重义至极。
梁功长继而用平静的声音回忆起,“也是从那之后,墨白城就渐渐有人议论,说我是贪图白陵少主的位置,才要娶舜华的。清者自清,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是后来,小乐嫂嫂私下找到了我,是她求的我,我才不得已要为那个位置去争上一争。”
梁功长手指慢慢收拢,紧握成拳,任着指甲嵌入肉里,恨斥道,“那之后,我也渐渐认清了张鸢的真实面目,他是既想要佳人,又想得到白陵的高位。后来,他甚至为了那个位置,娶了江邑潘氏贵女,简直无耻至极。尤其是潘氏为他生下了一双儿女后,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画面。我父亲抱着我那新生的天作侄儿笑逐颜开,他张鸢,平日笑都不笑的一个人,竟会对着怀里的张之合笑得嘴都合拢不上,就好像小乐从来没存在过似的。我真是为小乐不值,竟为那样一负心人,误了一生,等了一生。”
邱怡眼神忽明忽暗,觉自己心头在被一把无名的火烤着。
梁功长脸色铁青,眼神却甚是空洞,无奈道,“我过发誓,一定要得到那个位置,好让张鸢死了心,能再回到小乐嫂嫂的身边。可惜,我还是输给了他,舜华也走了,小乐嫂嫂,她终是没等到张鸢。我不是他,学不来他那样虚假的嘴脸,更是不屑今后向他那样狼心狗肺的人俯首称臣,就摔了匾,离了家。”
邱怡审凝着神色端重的梁功长,岁月的沧桑在他脸上画下的道道皱纹,每一条都带着岁月的苦涩。
她悠悠低垂,“这么说来,小乐才是被辜负的那个。那她,现在何处?”
梁功长眼神中闪烁着无尽的挣扎,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内心交战,“小乐嫂嫂,已经不在了。今日若不是遇到姑娘,这世间,除了我和张鸢,怕是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中细由。”
空气凝滞半晌。
邱怡方缓缓开口道,“那她的家人呢?难道他们也不知道吗?”
梁功长微微仰了仰头,平复着内心的汹涌,“她跟我一样,是无家可归之人,总是说,张鸢在哪儿,她的家就在哪儿。”
小乐无家可归,因此连个正经姓氏都无。
可梁功长呢?他在小次山上,有妻女为伴,难道他心中的家,还是在白陵。
邱怡反应了一小会儿,“晚辈自当守口如瓶。”
梁功长附声道,“我若不知姑娘为人,怎会这般同你倾吐往事?”
邱怡眼中闪过一道异色,停愣良久,嘴角才重新勾起,“梁掌门,你我也算是知道些彼此的秘密了,晚辈斗胆再冒犯一句。梁掌门这番心意,虽未与人说过,但梁夫人既是你如今的枕边人,想必也是可察觉出一二的。
梁功长怔怔盯视,“你是说小乐嫂嫂的事?”
邱怡摇了下头,说道,“我是说张司宇。”
梁功长的眼珠仿佛铆住了,半天未转动。
邱怡继续道,“不然,梁夫人又怎会如此想为你生下个儿子来?”<